意大利作家埃莱娜·奥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掀起了欧洲一股文学热潮,作品不断刷新印刷记录,加上她不参加任何文学聚会与讨论,不接受任何记者当面采访,使得这部巨作与她的真容面目都披上了神秘的面纱。对她来说,作家的文学作品代表一切,不需要作家再去解释与说明。她对小说——更确切地说是对写作,应该如何面对两个重要问题,显示出她的鲜明的写作态度。这个态度,她写在以书信、书面访谈为主的文集《碎片》上。 她说:“任何写作的人都知道,最复杂的事情,是让描写的人物和事件很真实,而不是类似。”这句话,毫无疑问地解决了写作应该持有的态度:不是什么无病呻吟,不是什么装腔作势,不是什么缥缈虚无,而是写出真实。这表明了真正意义上的写作者应该具备强大的真诚的动机。 表达得真诚,是驱动一部文学作品不断完成的内在力量。对此,她毫不避讳地说出:写作目的是揭示真相,永远都不能迷失,是追求真理,并不是追求一种看起来逼真的东西,这才是一页页写下去的决定性力量。 真诚与真相,犹如我们的身体与血液,一体两样,从外到内。 带着这种决定性的力量,我们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不断感受到作家的真诚,仿佛亲眼看到她历经多少年的沧桑与变故,其中涵盖了:童年友谊、家境困窘;青年的攻读学业,体验了爱情与失去;创业中遇到艰难,挣扎与隐蔽;中年的生存、角色的分裂;晚年回到故乡,一切都分崩离析,留下难以忘怀的回忆等等。一个个细节是如此深刻与真实。 比如:第一部《我的天才女友》开篇中,写“我”和莉拉爬上阴暗的楼梯,“她时不时向高处看,但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头顶上是楼梯间灰色的大窗户。这时候灯忽然亮了,但灯光很微弱,灯上落满了灰尘,还有很多可怕的角落沉浸在黑暗里。”两人交换了布娃娃,莉拉不惧怕被视为童话中怪兽的阿奇勒(住在此楼的最顶层),“莉拉继续向前走,我跟在后面。”“她停了下来,等了我一会儿。我赶上她,她向我伸出手来,这个举动彻底改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动作是构成人物真实性的因素,动作更是刻画人物内心的真实。从这些动作中,看出莉拉在童年时已经具备了十分沉稳的勇气。 我们说,小说永远是人物第一。在这个命题之下,费兰特之后进而写道:“莉拉知道我很害怕,我的娃娃已经表达了我的恐惧,因为这个缘故,那天我没经过商量,只是通过目光和动作,第一次交换了我们的娃娃。她刚拿到蒂娜,就把蒂娜从铁网上的洞口丢了出去,我的娃娃坠入黑暗之中。”在勇气的促动下,莉拉变现得异常坚定,她试图让我更需要去感受命运的多舛,去体会与黑暗搏斗的勇气。两个人物之间的关系,被锁定在时间之中。 更重要的是,小说完成这个细节,似乎已经为莉拉与“我”未来命运的走向,埋下了伏笔。尤为可贵的是,作家费兰特知道用故事情节去完成人物的性格,用故事展示出两个活生生的人物,而不是“类似”。在这一点上,叔本华也曾鲜明地表示:“文字作品跟生活别无两样:在生活中我们随便都会碰见不可救药的粗鄙之人,到处都充斥着他们的身影——就像夏天那些沾污一切的苍蝇。” 文中的“布娃娃”“伸出手来”,是如此真实与细腻,显示出强烈的“女性声音”。当然,在现实中,我们见过男性作家也写出极其细腻的文笔来,所以,细腻的笔调不在乎分男性还是女性作家,也不在乎是技巧能力的问题,之所以选择细腻,是涉及一个作家的体验——对决定人物命运的探求,并且这种探求,是在拷问作家内心的思考:值不值的?敢不敢?“一个非常优秀的作家,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能够非常成功地模仿两种性别。但把一部讲述另一种性别体验的小说,简单说成是纯粹的模仿,是写作技巧娴熟达到的效果,我觉得这是不对的。”费兰特说,“一部小说的真正核心是它的文学真实性,它要么有这种真实性,要么没有,假如没有的话,任何写作技巧都没法赋予它。” 在一部文学作品中,虚假的讲述、技巧的炫耀,不仅不能增加作品的力量,而且只能是添加笑料,令真正的读者贻笑大方而已。一位真正的阅读者,又岂能容得下被虚假所欺骗,被花俏所蒙蔽,他选择去阅读一部文学作品,根本的动因在于,读者期盼能在阅读中看出写作者的真心话,更期待看出生活的一面真相,可以说,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共鸣,是他选择的根本目的。 当下,虚假与炫耀的作品太多了,这个问题伤害了读者,也让此类作家痴迷不悟。叔本华说,不仅仅是我们当今十分之九的文字作品除了蒙骗读者,从其口袋中抠出几个铜子以外,再没有别的其他目的。为此共同的目的,作者、出版商、评论家绝对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欺骗与虚假,浪费了时间,也夺取了读者生命的一部分。之所以会下如此结论,是因为生命仅属于我们一次,如此珍贵之下,没有人会愿意被白白地浪费掉生命。从这个角度看,《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魅力不仅在于消遣,还涉及讲故事人的生死攸关。我的一位痴迷健身的朋友这样回答我对花在健身时间的疑问,她说,人应该从喜欢里得到力量和快乐,而不是花光所有力量和快乐去喜欢。蹦出如此有哲理的话,是因为她付出汗水,付出耐力,付出坚持。多年前,那时我正处在梦想走进美术院校的艰难路上,一直躲在画室里,虽然也付出时间,也付出努力,却被如何准确捕捉水粉颜色所深深地困扰,一直在门外。那些水果饰品、花瓶罐罐、褶皱的画布似乎都在嘲笑我,嘲笑我的能力。我也深深地处在与它们的对抗之中。但我错了,真正启发我的是那天,我的美术老师指着窗户外,对我说,你需要去户外,看看地面的枯草、看看五里亭的稻穗,眯着眼去捕捉那一片片土块。“去感觉,去感觉。”那时,已经是深秋了,金黄的稻田开满鱼塘边。 当然,要正确理解文学意义上的“真诚”。费兰特说:“文学的真实不是传记作家、记者、警察局的口供或是法院判决的那种真实,也不是虚构小说里的构建的逼真故事。”文学的真实,是用词得当的文本里散发出来的真实,会溶于语言之中。它直接和句子里散发的能量挂钩。读者从一部作品中去找到共鸣,不用额外的解释和注脚。这种文学的真实,是作家尽量表达那些暗藏在内心深处、很难用语言表达的体验。这好比,我的美术老师那天所说的“去感觉”——水粉画就是表达出你的感觉。我突然领悟过来他是在训练我对色彩的敏锐性,从内心体会,再交付给眼睛,去真实地感觉那些光影之下的变化:大自然下,万物都交付给阳光。阳光强烈时,万物燃烧;阳光逝去,万物陷入黑暗之中,隐去许多外壳。 可以说,远离了真诚,好比南辕北辙,远离了文学的本质。那么,在真诚之下,写作的指向是为了揭示真相。那么,文学的真相又是什么呢?——它不是新闻意义上的真相,本雅明在80多年前就曾说过,新闻只存在于成为新闻的那一刻,而故事和小说是消耗不尽的。由此,文学揭示真相这个目的,使得文学产生了难度:小说的难度是,正是因为那些事难以名状的碎片,所以小说难度是讲述那些极为困难的事,那些难以启齿的事,还有连自己都不愿意说的话。 反过来,那些难以启齿的事,是在拷问写作者内心的坚定。 如何使文学作品抵达真相,前人已经为我们写下许多经典范本,各种手法,殊途同归。我以为,最简单的办法是临摹。文学需要训练,就好比作家首先应是一位手工艺者。 在书法层面上,我们需要临摹;在小说层面上,我们需要训练核心的把握,训练结构的起承转合,训练情节细节的捕捉。 当然这仅仅是一个层面,还不够,其背后是唤起写作者的艺术感觉。叔本华在《论阅读和书籍》中阐释,在阅读的时候,别人的思考代替了我们自己的思考,因为我们只是重复着作者的思维过程。这种情形就好比小学生学写字——他用羽毛笔一笔一画地摹写教师写下的字体。对此,19世纪法国史学家兼批评家丹纳在他的艺术批评经典著作《艺术史哲学》中也有尖锐的批评。他对“艺术家”应该具备的独特轮廓给予精准的勾勒,他说:“艺术家需要一种必不可少的天赋,便是天大的苦功天大的耐性也补偿不了的一种天赋,否则只能成为临摹家与工匠。就是说艺术家在事物面前必须有独特的感觉:事物的特征给他一个刺激,使他得到一个强烈的特殊的印象。换句话说,一个有才的人的感受力,至少是某一类的感受力,必然迅速又细致。他凭着清醒而可靠的感觉,自然而然能辨别和抓住种种细微的层次和关系。” 我以为,最好的药方是我们应该对世间所有事物保持新鲜感,最微妙的突破口是语言的唤起,如同健身唤起我们对身体的把控,直至欢喜一样。思想的光芒与贴近的语言是融合一体的,是不可分割的。当我们有了发现,我们就需要去寻找贴切的语言,把事情讲透彻,我们需要强迫自己,拷问自己。当然最好的语言,就在身体,如同星火的爆发。是的,艺术的任务在于发现和表达事物的主要特征,作为作家始终都不能忘记一点,真诚之外,写作目的是从中揭示事物的真相。
责任编辑/黄文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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