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霞嶂（作者：吴佳慧）（2022年第3期）

2022-08-23 08:56:03  来源：  责任编辑：南平文艺网  

把拟好的活动方案稿初稿拖到叶局的微信页面，点击发送，李婕瞟了眼电脑右下方的时间，五点三十分，距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 今天周五。一整个下午，李婕在人事平台做完一个同事的综合定薪，微信群艾特人社局经办人，请求审核；把手上需要报销的票据一一整理，填好报销单，一并做好临聘人员的工资表，微信发送消息，让会计下周一一起出账；按照大市发来的通知要求，选了几张美丽乡村的高清大图，打包压缩发到通知上的电子邮箱，微信报告大市办公室主任，图片已经发送。人社局经办人在群里回复，今天有领导召集开会，没空，下周一审核；会计回复，好的，记得给先领导签字；大市办公室主任回复，收到！辛苦！叶局在开会，想来不一定有空看微信，就是看了也不一定回复。 又刷了一遍微信消息通知页面，办公室主任群、市委会议通知群、政府会议通知群、医保群、财政业务群、地方文化研究群…… 非常一致地都未出现消息未读的红点。从各种工作微信群增加到第26个开始，李婕就把微信静音了，从此养成每隔半小时左右翻一遍微信的习惯。 所有人都有一种默契，竭尽所能地为周末的到来做准备。有些心急的，已经在朋友圈发甜品预售信息了。李婕退出朋友圈，打开与邱启明的对话框，最后三条信息都是她发过去的：我看中了粉色的。 近来越来越喜欢粉粉嫩嫩的东西，可能是年纪大缘故。 最后，一个掩面笑哭的表情。 上周天晚上，他们最后聊的话题是运动鞋，从耐克到亚瑟士，发链接，发图片，一个消息点过去，弹回来三四条消息，李婕应接不暇。为此，邱启明常常取笑：90后学霸的打字速度比不过70后没文化的。说自己没文化是邱启明和李婕聊天的口头禅。 邱启明原来是市一中的体育老师，篮球、羽毛球、游泳……没有不拿手的。李婕上高二的时候，他是李婕的体育老师。李婕对这事儿印象不深，只记得他经常没空来上课，来上课也总是懒洋洋的。体育老师没来的结果一般是回班级自习。这时候男生一个个怨声载道，骂邱启明当什么老师，害得他们篮球都打不成。李婕倒是觉得无所谓，对于体育活动，她唯一有兴趣的就是打羽毛球。打羽毛球跟谁打，什么时候打都可以。再说，她打球是野路子蛮打，入不了专业人的眼。有一次邱启明心血来潮，要和她们这帮女生练练手。轮到李婕，她几个大力回球，邱启明冲她嚷：诶！打羽毛球讲究技巧，不是靠蛮力!李婕灰溜溜地把拍递给下一个兴致勃勃的女生。 后来有一次李婕拿此事调侃，邱启明立马发一串语音耍赖，天啊！没道理！你知道的，我不是这样的人，祖国的花朵，我一定是以爱抚浇灌为主，怎么可能打击？口气像个孩子。邱启明惯常这样，明明是在讲大道理，也学孩子的口气，特别是喝酒以后。四十几岁的人，还像个孩子似的。李婕常常抱怨受不了他的孩子气。她拿他的孩子气没有任何办法，就像她拿对话框里最后三条未得到回复的信息无可奈何一样。明明上一秒他还发：亚瑟士确实好，就是日货买得有点心不甘情不愿。接下来就完全没有任何动静了。李婕想，或许临时有事打断了？半夜近12点能有什么事呢？睡着了？毕竟凌晨将至。又或者这就是聊天的结束语了？谁也没规定这句话后面必须还有话。可他们两个之间已经到了道一句晚安也不用的阶段了吗？刚联系上的那段时间，两人除了晚安，还有早安，甚至恨不得说午安。 近一周的时间，李婕时不时打开没有任何新消息的对话框。最后一个捂脸的表情，因为没有得到回复而显得尴尬，越看越尴尬，尴尬的时间长了，甚至生出了一种孤独感。好几次李婕都想直接质问：那晚后来是睡着了吗？但她笃定，邱启明一定会孩子般撒娇：是哦！喝了点酒，人很疲倦。第二天一早本来打算电话说明的，可是又怕影响你工作，知道你忙……让李婕受不了的孩子气又让她有点受用，那点受用更烦人。 “周末啦”，李婕发出一个愉快的表情，不再纠结。 “漫游道走走”，邱启明回应神速，而且省略好几个步骤。 “早点出发，不热” “下午打羽毛球”，一个流口水的表情单独弹过来，忽闪忽闪的。邱启明发信息的速度李婕确实跟不上。 “哦。本来打算这周回村的”李婕刚点发送，办公室的电话响了：你好！这里是市防控办，有一份紧急工作通知已经发到你们单位的邮箱，请立即查收，并向领导汇报，做好相关工作的部署落实。李婕一放下电话，立即打开邮箱，心里暗暗叫苦，防控办的紧急通知，这个周末基本泡汤。果然：基于全市新冠疫苗接种情况不理想的局面，现动员广大领导干部担负起催种疫苗的工作任务，每个单位根据在编在岗人员分配份额，于这星期天之前一人完成一个第一针疫苗催种任务。邮件附件是疫苗接种单，需填写接种人的身份信息及第一针接种时间等。李婕将通知内容及附件一并转发给叶局，在电脑面前静坐五分钟，还是没有得到回复。“叶局，我先将工作通知发到工作群?”李婕又发出一条信息。 这五分钟里，李婕迅速盘点自己身边还有谁没有接种疫苗。一番盘点，发现形势不妙，自己身边唯一没有接种疫苗的只有老李，老李血压居高不下，又是个顽固不化的臭脾气，想要他接种疫苗，难！以此类推，在至上而下的一轮轮动员后，还没有接种疫苗的，基本是有基础疾病，兼观念难以转变的老人。这类人员的动员工作难度之高，可想而知。李婕直接放弃喊老李打疫苗的念头，开始在微信群和朋友圈广撒网，希冀有寥寥的年轻人漏网，且被自己捞到。塑料花姐妹群、李家庄群、小学同学群、初中同学群、高中同学群、拼单群、吃吃喝喝群……一切私人组的，且说得上话的群，均不放过：亲们，因市里下发疫苗催种任务，身边有第一针疫苗还未接种的人不？求介绍，附上三个抱拳的表情。将这句话复制、粘贴、发送，复制、粘贴、发送……然后转发朋友圈。 朋友圈已经开始刷屏，相当精彩。 18岁以上第一针疫苗没有接种的亲朋好友，请联系我，车接车送，服务到家，下雨撑伞，天热扇扇，口渴供水，饿了管饭，陪同聊天，帮忙捂针眼！配图是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一手防护盾、一手大针管的卡通版医护人员。 本人在此郑重承诺：凡是找我打疫苗并成功接种的，我将终身免费为您提供朋友圈点赞，拼多多砍一刀，为孩子投票以及年底敬业福互换等相关服务。配图是哭泣发誓的熊猫人。 …… 李婕忍不住动动手指给他们点赞。自己那句干巴巴的话在各种花式求助信息的围攻下，显得垂头丧气，一蹶不振。 微信新消息提醒，有人艾特她，是塑料花姐妹群的张玲。张玲说家里茶厂刚从村里招了几个学做茶的小徒弟，她问问什么情况。村一级接种率比城区低，有戏！无论有何困难，闺蜜总是第一个送达帮助的人，李婕给张玲发去一串的亲亲表情。李家庄群也显示新消息，堂姐李兰说她大哥还没打疫苗。李婕波澜不惊地发出惊讶的表情：真的吗？确定吗？那我马上打电话给他！不出所料，李兰回复：骗你的啦！已经打了，我们家人都打了，连我爸我妈也打了！其他群也陆续来消息，不过是些“你们还有这任务”“公务员不容易啊”“没完成扣工资不”的感叹和疑问。 李婕还未一一礼貌性地回复完，张玲的语音电话进来了，“好像有一个新来的没接种，厂办主任说来的时候让他出具接种证明，那家伙没有。这会儿我让厂办主任再去找他本人问清楚。你看看是你抽时间来一趟？还是确定以后，我带他去打？” “需要填一张表格。我现在就过去！大概半小时到。” “马上到下班时间，周五的晚高峰哦！” “没事，我骑电动车，不堵车。” “嗯嗯！那你慢点！注意安全！” 打印机刺啦刺啦输出10张表格，李婕点击电脑关机键，抓上表格，飞包上肩，小跑着出门。 电动车在崭新的柏油大道上飞驰。八月的末尾。即将倒下去的日头，被傍晚的风揉碎，透过街边的梧桐树，洒下金黄，些许轻，些许柔，更多热烈。邱启明笑盈盈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李婕在疾驰的风中甩甩头，把邱启明的笑甩到风里，任风吹散。新修的柏油路笔直平坦，最远处的天空直接铺陈过来，天边奇形怪状的云霞，被比例不同的紫色、粉色、红色、橘色等混合的颜色染透，盛大的瑰丽绚烂直击人心，充盈而又服帖。她总想改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句诗的逻辑，明明是“只因近黄昏，夕阳无限好”嘛！ 双向六车道的车流被中间宽阔的绿化带隔开。这条路连接城市南北两端，有人住在南边，上班在北边，有人住在北边，上班在南边。通勤时间，南北两边的人双向奔赴，拥堵在瞬间产生。巨大的车流缓慢移动，有时甚至一动不动，不耐烦的叭叭地打着喇叭，投机的强行加塞，被加塞的探出头骂几句“三字经”。摩托车电动车在车流的夹缝中穿行，穿行不动时，拐到非机动车道行驶，非机动车道上遇到乱停车辆拥堵不前时，又拐到机动车找路，一往无前的优越感让开车人望洋兴叹。李婕庆幸自己也是骑车的，如法炮制。尽管每次坐在邱启明的副驾驶上，他都会指着随意穿行的电动车教育她：你千万不要像这样骑车，太危险；还有，骑车一定要戴头盔。一本正经的家长样，毕竟是当爸爸的人。在安全和健康的问题上，邱启明近乎强迫症般遵循各种规则，完备的科学理论和丰富的实践经验，让他牢牢掌握着话语权。李婕无从辩驳，乖巧说好，但总在实际行动中反抗。这种反抗她不直接在邱启明的面前施行，却又想通过一种曲折的方式让他知道，例如别人的口中，或者朋友圈动态等。等红灯的空档，李婕举起手机，对着绝美夕阳一拍，发到朋友圈，文案是：沐浴在绝美夕阳里，穿行于涌动车流中，向一个艰巨任务奔赴。有年满十八周岁第一针疫苗未接种的，请联系我！ 张玲家的茶厂在南边郊区。几栋顶天立地青瓦白墙的徽派建筑，合围在一个巨大的院子里，围墙用本地方竹做绿篱，院门以原木制成仿古样式，门边的围墙上阴刻着“流香园”三个字，隶书字体，自在安逸。院子里绿植的茂盛从围墙溢出来，一起溢出来的还有浓郁的茶香，是碳火烘焙茶叶的气息。李婕顿觉口舌生津，轻车熟路地把电动车停在院子正中的品评楼楼下，直奔三楼茶室。哑灰色磨砂质感的大理石地面一直延伸到旋转楼梯，楼梯扶手以原木制成，上一层透明清漆。柔和的冰凉从掌心沁到心脾，只要上高处，李婕习惯性扶着扶手。 整个三楼是一间开放式茶室。张玲的得意之作。茶室取名“初心”，以方与圆为主要元素，松木为主要原材料，制成地面接到屋顶的展示柜，展示柜外围只在一人高的位置留置一栏玻璃窗口，内设柔和射灯，灯下一排银色圆身锡罐，罐身围一圈红纸，上书古井老枞、枫树窠肉桂等字样，皆是张玲家的看家茶。正中留顶天立地圆形拱门，由拱门入内，迎面是巨大方形落地窗，坐拥茶园、溪流、山峰。两手侧也由展示柜和拱门隔断，一侧是榻榻米式茶席，跟张玲亲密的人来，一般在这喝茶，例如李婕；另一侧是简洁小型原木茶桌茶椅，客人不多时用。窗下一张近三米长、一米宽的海南花梨木茶桌，自然留边，纹理清晰，配合数把同色系仿明代样式茶椅。窗帘、靠枕、坐垫皆米色棉麻质地，安安心心地归置在各自的位置。张玲着鹅黄色丝质开襟茶服端坐在茶桌正中，正端杯饮茶，面前一幅近一米长的乌金石茶盘，上面一字排开七八个白瓷品评杯，每个杯前一只白瓷茶碗，碗里置着一个白瓷汤匙。 “啧啧……真是美人入画。”李婕在拱门口用手机拍画里的张玲。茶室刚装修好的时候，李婕就打趣张玲，你哄你老爸花这么多银子，就是为了给你臭美用的。 “呀！到啦！打住啊！我这是美美地就把钱挣了好不？”张玲将啜到口中的茶汤吐到茶桶里，马上为自己正名。“别拍了，快坐，帮我喝喝今年的老丛。” 张玲用竹制茶夹从天青色瓷茶海里取一白瓷聚香杯置于李婕面前，端起一只茶碗，舀两汤匙茶汤进杯。红润油亮的茶汤在白瓷杯里摇晃，散着香，安静。白里落了红，迫不及待一亲芳泽。茶汤滑过齿颊、舌尖，很快下喉。齿颊留香，清爽木质味。杯底的香从鼻腔入，与口腔里的混合。这种时候，李婕就想，干脆抛开那一成不变，琐碎繁复的办公室工作，回家哄老李做茶。可老李能答应吗？老李答应了，大嫂呢？ “一如既往高水准啊！香气佳，水厚而润，丛味木质味显，就是还有火味，火退了以后就完美了。”李婕由衷地吹捧，老丛水仙是她的心头好。她喜欢来张玲这，只有在张玲这她会放开来喝茶聊茶。其他时候，她总是说自己不懂茶，以一句“挺好喝的”走天下。 “你喜欢我就放心了。”张玲相信李婕的感觉。“哦！对了，刚刚厂办主任打电话来说那个家伙已经打过疫苗了，想你在骑车，就没打电话，正好试新茶，嘿嘿……” “啊……那还得另外找人。”茶瞬间不香了。李婕立即欲起身走人，手机提示有消息，叶局回复了：以办公室为主，你安排下去。 李婕赶紧编辑群公告：市里下发紧急工作任务，下周一之前，每人需完成一个第一针疫苗催种任务，具体的要求和相关表格见上面发的文件。收到请回复，谢谢！ 群里陆续有了回复。短短半小时，那条夕阳的朋友圈动态获得了50多个赞。果然，发朋友圈要带图。 匆匆从张玲那出来，骑上电动车后李婕却不知道该往哪去。就像临走时张玲嚷的那样：你这会儿没有任何目标，要去哪啊？还不如多喝会儿茶，然后我们一起抄遍心经。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撞到透明玻璃上苍蝇，哪里都是光明，却一条路也找不到。这几年的工作经验反反复复告诉她，做事不要着急，要多“等一等”，冲锋陷阵在前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她始终没学会“等一等”。她想，总得做点什么吧！不能干等着。　　   下午的学习会议冗长乏味，邱启明正准备给李婕的朋友圈点赞。叶欣微他：老领导讲座结束了，晚饭安排在得意楼，朋友的车来接，大院门口等。邱启明迅速回复：好。拇指从屏幕右侧往反方向快速滑动几下，退出微信，熄屏，下楼。 饭局上其乐融融。老领导退下来以后，一身的光辉业绩，受邀各处开讲座。风光还在。人愈发柔和。邱启明想起以前跟他的日子，重要讲话稿，重要文件，重要方案，没有哪个不是要通宵修改的，练体育的身体就是在那个时候垮下来的。好在老领导对他还是关心的，否则自己没有今天这个位置。这种场合，叶欣最活跃，面面俱到照顾桌上的每一个人，适时地蹦出几个幽默段子，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再引导到老领导那。酒精让她白嫩的脸颊挂上了红，十几年的时间在她脸上似乎只是倏忽而过。他们两个以前一起服务老领导，可谓相爱相杀，最后各得其所，从此哥哥妹妹相称。二人相携敬老领导，祝愿老领导身体越发健朗。老领导红光满面，中气十足，“好，好……你们两个都顺利，我很放心。”满杯高度白酒，一饮而尽。 邱启明喝得有点多。叶欣也基本到位。送老领导回酒店休息后，叶欣让车子先回了。邱启明笑到：这里回市区近三十个公里？用走的？还是跑的？叶欣嗔到，少啰嗦！就溪边散散步，一会儿打车回去。说完踩着高跟鞋袅袅娜娜往溪边方向去，娇小玲珑的身体在得体的套装下轻轻地摆动，乌黑长发绾起的发髻，像只蝴蝶停在头上。邱启明三步并两步追上去，把叶欣软乎乎的手捏在自己手里，这才是散步的样子嘛！叶欣又嗔到，耍流氓啊！邱启明把捏在手里的手紧紧扣住，你自由，我自由，夜里有点凉嘛！和叶欣在一起，邱启明是完全放松的。他们太了解彼此，解除了竞争关系以后，越来越惺惺相惜。刚认识的时候，邱启明看叶欣就像在照镜子，一样的好强，一样的上进，一样的表面热情开朗、风趣洒脱，但肚子里都藏着弯弯绕绕，关键时候狠得下心，使得出手段。他出生农村，家里兄弟姐妹五个，身为老幺，吃着苦也享着福。家里张口要吃饭，因此不论年龄大小，男孩子都必须下地劳动，两个哥哥看他身体壮实，分给他的活一点不少。但总是会有这样的夜晚，全家都睡熟以后，有人轻轻地摇着他，小心翼翼将一大勺白砂糖送进他嘴里，又示意他赶紧躺好。他迷迷糊糊地躺着。砂糖扎在舌头和上颚上，甜味瞬间聚起来，一点一点从喉咙慢慢滑落，织成一张软密扎实的网，牢牢地裹着他。一整夜的甜睡。第二天他与母亲相视而笑，心领神会。他和母亲的那些秘密，都被大姐看在眼里。大姐从不说破。上初中时，他迷上打篮球，学习基本荒废，几次打球架被老师管教后，他索性退学回家务农。刚当上老师的大姐，软硬兼施，跟他耗了半年，才让他重新上学，考师专，当了一中的体育老师。 在一中那几年，邱启明娶妻生子。妻子也是一中的老师，教英语的，父母是双职工。她总觉得她嫁给邱启明亏了，不知道当时中了什么邪，会被邱启明打篮球的样子给吸引住，最后还嫁给了他。为此，她常常刻薄：邱启明，你娶了我，你们家祖坟都冒青烟了。邱启明刚开始还跟她辩，跟她吵。后来索性不说话，想想偷偷塞糖给他的母亲，又想想逼着他上学的大姐。这世界上有多少种女人？母亲那样的，大姐那样的。偏偏他遇上了妻子那样的。越想越觉得没劲。在学校，体育老师是边缘化的角色，任由主科老师摆弄。邱启明在学校待着也没劲。一次全市机关事业单位篮球比赛上给了他转机：认识了老领导。老领导人介中年，做了一个城市的一把手，就打篮球一个爱好。跟领导打球不容易。他牢牢抓着这个机会，只要老领导召唤，哪怕有课，也必定到场。调动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几乎同时，叶欣从乡镇调进城。两人面对面坐着，许多的故事。 “诶！你看水里的月亮，跟玉一样，实在好看！”叶欣欲附庸风雅，可惜词穷。这一贯不是她擅长的，她也讨厌别人矫情，要是有人在她面前吟诗作对，她常常直接怼过去：说人话。今晚的反常，一是酒精醉人，二是滨溪道的夜色醉人。临溪而建的步道，正面迎着核心景区，人行其中，与写满传奇故事的各式岩石山峰比肩。岩石和山峰映在平静开阔碧绿的溪水里。随意的驻足，岩石和山峰连同溪水还有水里的岩石和山峰就一齐映进眼底。夜里偏偏又遇一轮朗月，白白的月光，在山边，在水里，在面颊上，更在心头。叶欣摇了摇邱启明的手，“明早去我那吃早饭。” “今晚就去！”邱启明凑在叶欣的耳边。　 晚上10点，楼上打骂小孩的声音准时准点响起。尽管已经习以为常，从楼上源源不绝输送而来的尖利高音，还是让人不禁叹服：上次全市合唱大赛，假使他们市直机关队伍有此女助阵，第一名大大有望。小女孩哭声惨烈，伴着砸门声是一句句求饶，我要睡觉，我要睡觉，我要睡觉……。孩子三岁左右，个子瘦小，头发稀疏发黄，总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有时妈妈笑盈盈地带着女儿在楼下草地抓青蛙。李婕在塑料花姐妹群里吐槽：难以想象带孩子抓青蛙的柔和妈妈与对孩子又打又骂的尖利妈妈是同一个人，上一秒还风和日丽，下一秒就暴风骤雨。所以啊，不想自己分裂的话，结婚生孩子的事尽量晚考虑，张玲这个不婚主义者马上表态。又刷了一遍微信聊天页面和朋友圈，撒出去的网没有任何动静。李婕决定双管齐下，动员老李的工作也一并做起来。电话那头老李洪亮的声音与电视机里的炮火连天一起传来。 “爸爸，还没睡呢？” “嗯！还在看电视！” “又是抗日神剧？” “我跟你说，这个电视实在好看。”老李开始津津有味地聊起剧情来。李婕听来听去还是差不多的内容。 “你最近血压怎么样？药有在吃吧？” “有吃！血压应该没什么问题。这个礼拜不回来？” 李婕家在镇上。小镇四面环山，山麓和山脚的空地，几乎都种着茶，是有名的茶镇。这十几年来，茶叶市场越来越红火，每年5月采茶做茶的时候，满镇茶香。一栋栋小洋楼在茶香氤氲中拔地而起。李婕家虽然为图省事只卖茶青，也不落人后盖起了新房。她在家里住了两年，便以方便上班为由，提出在市区买房。老李奈她不过。从此，李婕只周末及节假日回家。这两年，回家的频率也降了下来。比起回家听老李的唠叨以及大嫂那不冷不热暗藏机锋的话，她更愿意待在这侍弄多肉。李婕89年的，其实算不上90后。邱启明总爱哄人开心，整天90后学霸的这么叫她，而且非常真诚。一开始李婕很受用，后来发现他对谁都这样，就有点恼，冷落了他几次。邱启明总是一副莫名其妙被生气的无辜样，她又无可奈何了。 “还是去相亲？” “人家连结过婚带着孩子的都给我介绍了，我还有相亲市场吗？” 老李一时语塞。李婕听到了他点烟的声音。结过婚还带着孩子的说的就是邱启明。李婕研究生毕业，听老李的安排考了公务员。李婕刚回来上班那会儿，老李总爱到家门口的巷子里来来回回的溜达。邻居老吴看到他总喊他，“老李，忙什么啊？玩一下嘞！”随即掏出烟递上，并给他点着。老李手插口袋，昂首挺胸地接受着。烟叼在嘴里一边吸一边吐。 “李婕呢？去上班了哈？” “嗯嗯，每天赶公交，早早就去了。” “这女孩子从小就乖，念书又厉害，现在有个这么好的工作，睡觉都会笑了。” “哎！就是稳定点。两三千块钱的工资，还不如你卖一袋茶的钱。” “那怎么会一样呢？我们这个起起落落的，她那是一直往上走的。” “是倒是。哎！我也没指望她当官。女孩子嘛！” “是嘞！有个稳定工作就好。关键还是嫁人。” 嫁人两个字正正地刺中老李的心尖。他掏出烟来，猫腰给老吴点上，“要说起来，也还不急，她刚刚回来。” “你是不知道我们这儿女孩子嫁人有多难。越早考虑越好！” 老李哪里会不知道。这小地方，优秀的男孩子出去发展了以后就不回来了，优秀的女孩子一般都被爸妈留在身边。就像他们家李婕。 “是倒是。有合适的也可以先见见。” “我有一个表侄子，一表人才，在执法局上班。给李婕介绍介绍？” …… 从此，李婕周末回家的主要内容就是相亲，且屡相屡败。老吴给老李介绍邱启明的时候，老李把手里刚点的烟扔到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灭，“我茶山还有些事没做完，先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老李气哄哄的，“这老吴太不像话了，结过婚，有孩子，四十多岁的人，也敢介绍？” “听说那人是当领导的？”大嫂把喂饭的勺子敲定在碗边不动，小侄子哇哇直叫要吃饭。 “当领导怎么啦？我们李婕研究生毕业，正经公务员，长得也不差！”老李的脖子泛出红来，并一点点往脸上冒。 “老吴也是为我们好。他女儿二十岁就嫁到岩茶村，结婚三年就男男女女都生了。”大嫂语气不急不缓，话带着理，拐着弯来。 “他女儿能跟李婕比啊……”老李脸上的红开始上头。李婕赶忙压住。从大嫂手里接过小侄子的饭碗，一勺接一勺地给小侄子喂，“要不见见呗！反正见见面也不吃亏，就当多认识个人，还是个领导。”这原来是老李的台词，被李婕给说了。她知道邱启明，市委办出去的名人。就是不知道为何会被拉来相亲，还对上名不见经传的她。 “不相亲就更要到外面多走动，去交朋友，不要整天躲在家种花！”老李一边咳嗽，一边嚷起来，把李婕脑袋里的邱启明嚷跑了。 “这周不回家主要是有工作任务，我们每人被派了一个催人打疫苗的任务。” “这关你们什么事？你们这搞文化的靠边部门。” “现在就是这样，重点工作、紧急工作都具体摊派到每一个干部身上，目前疫情防控是头等大事，要举全市之力嘛！” “那你找到人没有？” “还没呢？已经在朋友圈、微信群里发了，再等等看吧！” “明天我帮你问问巷子里的人，看看有没有没打的。” “好好，要第一针没打的才算哦！”李婕看老李完全没把自己归在打疫苗的人群里，也就按下不提。 “这又是什么规定？” “第一针打了的，第二针肯定会去打的嘛！哪里还需要我们动员？” “吼！真是什么都想到了。” “哎！工作嘛！肯定要做细。” “好好，我先问问。” “嗯嗯，问到了马上给我打电话哈！” “好！” “那你早点休息，不要开着电视睡觉。” “知道了！” “不要在床上抽烟！” “知道了！知道了！” 早饭是清粥小菜，适合酒后的肠胃。叶欣吃完懒洋洋起身，“你一会儿去医院把疫苗打了，市长在重点工作群里发话，没完成的单位要通报。” “看看，我像专门等着给你完成任务的。”邱启明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打趣。 “有些时候有些事要多等一等。老领导说的。”叶欣得意地抻抻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我睡个回笼觉，单子发微信上了，打完填好拍给我。” 邱启明把洗好的碗用干净的抹布一一擦干，放进橱柜。准备先去早市买河虾。女儿最爱吃韭菜炒河虾。一到周末，他就上前妻那给女儿做。离婚的时候最让他犹豫不决的就是刚上小学的女儿，如果不是在市委办没白天没黑夜，几乎全年无休，女儿的抚养权他是要争到底的。 “今天周六，我先买虾，再去医院。”邱启明在房门探身向叶欣报告。 “嗯！”叶欣躺在床上刷小视频，乐呵呵地，似有若无地回了一个字。她听着邱启明走到玄关，换鞋，轻轻带上门。微信来了一条新消息，李婕发来的：叶局，我联系到两个人，上下午各带一个去医院。叶欣回了一个“好”，继续刷小视频。 上午10点半，邱启明发图片过来：报，完成任务。叶欣把名字打上马赛克转发到工作群：我完成了一个，大家抓紧了，市长已经在重点工作群点名进度慢的单位了。 李婕回复：我上午带去医院的这个人正在服消炎药，没法打。 叶欣发出一串语音：那你赶紧联系下午的那个，早点去打，先完成一个。 李婕回复：下午是一位有多种基础病的七十岁老人。因为天气太热，担心老人身体受不了，所以约傍晚五点钟，我打车去接。 叶欣发语音：现在就去，车里开空调，车子开到他家门口，热不到哪去。不早点去，说不定就被其他人撬走了。 “这个老人是社区提供的名单上的，我早上根据社区的这份名单一一打电话，只有这个老人未接种，又有接种意愿，就是基础病太多，要到医院请医生评估是否能接种。我刚刚先到他家去了一趟，详细了解了他的身体情况，目前各项指标都是稳定状态，感觉问题不大。听说我傍晚会打车去接，表示会安心地等着，有其他人来问，也不会跟其他人去打。” “李婕啊，做工作一定要落到实处，你没做过重点工作，所以不知道，只有完成了才算，说再多都是没用的。” “可是已经跟老人约好的，再变更不好，主要是老人身体非常不好，我认为咱们任务再紧急，也要以健康安全为第一位。” “这是市长亲自部署的重点工作啊！你们怎么都不着急呢？昨天到现在，一点进展都没有，不是我完成了一个，我们单位就是零，零就是排倒一，多难看的成绩！” “叶局，从昨天通知一出来，我就开始联系了，微信群、朋友圈能发都发了，电话能打的也都打了。这个老人确实情况特殊，实在着急，我提前两小时去接他，这会儿已经是午饭时间，最热的时候，老人家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的。”李婕也急了，发了一串语音。群里鸦雀无声。 半小时后，叶欣回复一个字：好。 下午四点，李婕的信息发到了群里：叶局，这个老人也没完成接种，医院的配套服务没跟上，没有评估医生在，未经评估老人不敢接种。 又是半小时，叶欣回复：你们在那等着，我来协调。 刚刚把老人送到家了，李婕加上一个流汗的表情。 “这个李婕啊！”邱启明刚开门进来，叶欣一边喝着玫瑰花茶，一边对着手机慨叹。李婕的工作能力她是知道的。反应快，效率高，总是冲在最前面，却又从不邀功。但，不知为何，就是让她感觉不舒服。后来她发现，正是不邀功这点让她不舒服，很不舒服，让她感到了李婕有些无所不能，目空一切的意思。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傲慢。就像李婕的高个子，利落短发，突出的五官一样，也透着傲慢。她跟她完全不一样。她还知道，邱启明和李婕要好。因此，她故意说给他听。 “李婕怎么了？”邱启明轻描淡写。 “做工作有时太着急，有时又太不着急，没掌握好节奏。”叶欣上升了高度。 “小姑娘嘛！没经验。”邱启明企图大而化之。 “也不小了，三十加了吧？我三十岁进市委办了。”叶欣不依不饶。 “现在的小孩，怎么能跟当年的叶大主任比呢？要不然叶主任是重点工作，中心工作的关键人物呢！”邱启明转移重点。 “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靠边站！”叶欣自怜自哀。 “其实挺好的，轻轻松松，待遇一样。”邱启明安慰。 “要不你给她弄市委办去？你们两个不是要好得很？”叶欣又对准靶心。 “算不上好得很啦！我说过吧？她是我学生。也就教了一年体育。”邱启明无路可逃。 “不是还相过亲？”叶欣又是一击。 “噢！那是有心之人为了跟我套近乎，利用了她。”说到这个，邱启明就恼火。 “就教了一年体育的关系，有什么可利用的。”叶欣一针见血。 “都是误会，不提了。”邱启明觉得可笑，当年他妻子为了跟他闹，不知怎么无中生有，给他安个师生恋的罪名。更可笑的是，若干年后，竟然有人挖出这个无中生有的师生恋。天知道，他对李婕连名字带人都没有印象。不过，这莫名其妙的无中生有，倒是激出了他的好奇心。相亲那天，当餐厅楼下用方言给一个卖菜老头指路的高个短发姑娘和他走进同一房间时，他还是没想起来自己教过这样一个学生。李婕明显的局促，她无法和陌生人自如相处，常常会生出一种莫名的尴尬来。邱启明客气地用方言跟上菜的服务员道谢，然后打趣李婕：怎么样？学生见老师紧张了？李婕莞尔，放松，依旧话不多。饭局以邱启明为主，介绍人一句相亲的事儿也没提。饭后邱启明主动加微信，说要打进高二（三）班群，和年轻人一起玩。李婕自自然然地通过了。 “那爬山怎么说？还有打羽毛球？”叶欣一撸到底。 “我们确实去爬山，也一起打羽毛球。怎么说呢，跟她在一起挺舒服的。她白纸一张，你应该比我还了解。我们这染缸里泡久了的，偶尔也想净化净化自己。”邱启明也不藏着掖着了。 “那现在呢?”叶欣这么问，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你明知道还问。我们才是一样的。”邱启明抓起叶欣的手，揉在自己手里。叶欣的手厚实柔软温暖，李婕的手完全不同，细、小、薄、凉。刚开始他不自觉装着孩子的样子跟李婕处，时间久了，难免会累，到他们这个年纪，体制内浸淫这么多年，哪里能真像个孩子，过个瘾就好。 “你也别对人家太狠了。”都说开了，叶欣又有些心疼李婕。 “放心，放心，我不是那么坏的人吧！？”邱启明洒然一笑，显得真诚善良。 “那我们呢？”叶欣没忍住多问这一句。 “目前这样我觉得挺好，暂时没往更深入的想。你怎么想？”邱启明对婚姻是真的有些怕了。 叶欣沉默不语。她从乡镇进城前就结婚生了孩子。老公留在乡镇，孩子跟着他。叶欣不断进步，老公原地不动，差距拉开。加上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两人能说的话更少，感情自然就淡了，没了。叶欣还在考虑儿子，犹豫不决时。儿子对她说，妈妈，你和爸爸都不在一起住，为什么不离婚呢？她的婚悄无声息地就离了，不像邱启明，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在教育孩子这件事情上，前夫是成功的。孩子早慧，学习习惯生活习惯都好，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小升初时，叶欣已经做好请老领导出面，让孩子上市一中的准备。结果根本没用上。孩子凭借乡镇中学第一名且甩开第二名三十几分的成绩，直接进了市一中的奥赛班。暑假正好是孩子的生日。叶欣预定酒店，预定蛋糕，买礼物，甚至自己穿哪套衣服都准备了，一批看项目的客商突然改行程，提前到来。叶欣趁空档打儿子的电话手表，无人接听，就给前夫发微信解释，让他帮着安慰儿子。没多久，回复来了，是儿子发的：妈妈，抱歉！刚刚在唱生日歌，没听到电话。没事的，你工作忙，以工作为重。你不能来，我也会开开心心过生日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手机屏幕上。坐在边上的邱启明忙问，怎么啦？叶欣把儿子发的信息递到邱启明手上。儿子优秀懂事，感动得哭了？先收收，一桌的客商。原来对我儿子来说，有我这个妈妈和没我这个妈妈都一个样，叶欣哽咽着喃喃自语。唯一的一次，叶欣撇下满桌的客人，躲进卫生间。十五分钟后，叶欣回到包间，满面春风，娇滴滴地说，抱歉！抱歉！孩子今天过生日，我过不去，一定要跟我视频，我自罚三杯。全桌称好。 叶欣常想，她是要孤独终老的。 “爸爸，看电视呢？”晚上八点，李婕又拨通了老李的电话。 “是哦！你在做什么？”老李一边跟着剧情起伏诶诶啊啊哎哟喂，一边问到。 李婕正在给多肉的陶瓷瓶画彩绘，“在背法条呢！法律知识都快丢光了。” “你找到人打疫苗了？今天我问了巷子里的人，都打过了，村里也有好多人来动员。”老李忽然回过神来。 “没有呢，带了两个人去医院，都没打成。” “怎么没打？” “一个吃了消炎药不能打。一个有多种基础病，要医生评估，但是医生不在。他们没叫你去打？” “怎么没叫？高血压是禁忌症，这个我知道的。你放心，我没去。” “我好像听说，高血压只要不是发作期也可以打，明天我上医院时再问问。”李婕开始铺垫。 “可以打我也不想打，我又不出门，就是家里和茶山打转，不需要！”老李的执拗出来了，对医院，对医生，对现代医学，老李固执地排斥。 “我满问问。正好要带人去医院找医生评估嘛！”李婕铺开的垫子不想再卷起来。 “哎哟！”老李又投入到剧情里。 “你看电视，我挂啦！”李婕见好就收。 “嗯！好！诶诶……唉……” 挂了电话，李婕转发了一条最新版本催人打疫苗的朋友圈，再群发，选择聊天的时候，她刻意避开了邱启明。昨天的聊天中途被打断，她有意无意没有主动续上，就想看看邱启明如何反应。近30个小时过去，邱启明没有任何消息。爬山、打羽毛球是他们最常约的项目，两个人的共同爱好。夏天太热，就以漫步道走路为主。 走漫步道经过丹霞嶂时，李婕驻足仰头，两百多米高的丹霞嶂半崖有四个并列层面岩洞，呈东高西低走向。崖畔木质本色悬楼吊脚遗构清晰可辨，如空中楼阁，令人目眩神迷。 想上去看看？ 嗯嗯!古人云此地“随岩高下，刊嶂叠屋，如燕巢之附梁，而楼居层累，蜂之屋似之”，想看个究竟。 那选个好天气，我请几个登山队的带路。 嗯嗯！ 崖居前山无路可蹬，只能通过天车（辘轱）进出，后山虽可攀援而入，但需过三道关卡。登山队的三人带着邱启明和李婕，由崖麓沿山涧往后山西行约一公里，便至崖居的山门，即第一道关卡。山门由大块规格岩石砌成，北依绝壁，南临深渊，进入石门，行至山巅，再沿岩壁斜出的断面下行约三百米，斜面中断，只一条宽尺许，高约一米，长十余米的横向凹陷，几人躬身前行。行至凹陷末端遇一道石墙，留着一个不足一平方米的小门。登山队的陈队说，这是第二道关卡。手扣崖壁人工凿就的小穴，蹲身挪动，进入石门，又是一较宽的斜出断面：浓阴蔽日，兰花飘香，岩下终年滴水。这里应该是守卫和取水的地方，陈队介绍到。继续下行约五百米，路面再次中断，一圆形岩洞洞口砌一堵高约两米的石墙。墙上留有方形窗户。过石墙，距崖居洞的石门仅十余米，但可望不可及。你们看，这第三道关卡是最危险的一道关卡。陈队指着绝壁略微凸出处，这石梯只容得下一只脚，扶手就几根木桩。再往下路又断了，只有一木梯直上直下，完全没有遮挡，一个不小心，就粉身碎骨了。女士要不要考虑一下？李婕坚决地摇了摇头。陈队便安排一名队员绑上安全绳先行示范。自己和另一队员在上面负责安全绳的收放。登山队员和邱启明皆顺畅抵达。李婕步上绝壁，只见脚下深不见底，如腾云驾雾，头晕目眩，瞬间动弹不得，想起邱启明就在下方等着，赶紧收回心神，专注脚下石阶，行至木梯，听见邱启明喊到，你就看着手边崖壁上的那朵花。是一朵白色小花，在风中轻曳。脚下凭感觉找着梯子，李婕慢慢沿梯而下，进入石门，终至崖居区。安全绳还未解开，李婕双腿一软，扑到邱启明身上。邱启明双手牢牢钳住李婕，不会是恐高吧？你在发抖。有一点，在慢慢克服，李婕面色惨白，虚汗直流。邱启明替李婕解安全绳，扶她坐到就崖而凿的石臼上。洞内有灶台、谷壳以及陶瓷的碗、勺、罐、瓮等残片。 其实就是地主老财为了躲避太平天国侵犯，安置吃饭睡觉的地方，就是选址天才，悬在这半空中，得开飞机来攻。邱启明调侃。 像不像平行时空？李婕痴痴地问。 那要到我这里来，现在敢不敢过来？沿崖还有一个阳台，围以木栏，可凭栏赏景，邱启明站在那向李婕伸手。李婕小心翼翼往外走，行至崖边，不自觉闭眼，伸手，被邱启明紧紧牵住。 睁开眼睛!邱启明揽着李婕说到。李婕缓缓睁眼，却只敢看邱启明，她看到了邱启明眼底的自己，低下头去，只觉得更加目眩神迷，忽然又意识到还有登山队的人在，忙欲脱身，却被邱启明揽得更紧。登山队员已不知所踪。 总是想见到，怎么办？邱启明的额头抵着李婕的。 不知道……李婕脸上飞了红。 那从此，我们心心相印？！ “心心相印”四个字泛滥，在李婕那是庸常甚至土味的，现如今成了最动听的话。她羡慕邱启明的爽朗明快，与任何人相处都舒适自如。她恰恰相反，哪怕和邱启明说话，也常常欲言又止。一句话含在嘴里，含化了，当糖吃了，也或许是药，有时甜，有时苦。这会儿就是苦的。把邱启明的聊天迅速滑走，群发完毕，百无聊赖，又拿出排笔、颜料和白瓷盆来。 早上九点出头，医院疫苗接种的楼层人山人海。李婕举着连叔叔厚厚一沓的病历资料排在咨询台前长长的队伍里面。社区提供的名单里捞来的老人姓连，高大的身体因孱弱而笨重，这种笨重在行走时越发明显。在电梯里，李婕明显感到老人呼吸变得沉重急促。医院门口下车走到电梯口，不过百米距离，而且李婕让自己脚步一慢再慢，强按急欲知道评估结果的念头。与连叔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爱人。吴阿姨瘦小身材，步履健朗，中气十足，声音嘹亮。她说他们两有今天的局面，都是一辈子的吃造成的。她从年轻就自然不爱吃肉，喜欢素菜，而老头子每天大肉不能停。结果什么病都找上他，又是高血压，又是肾炎，又是胃病，病没得消停，嘴上却要消停，人也要消停，上下楼都困难。她不一样，她一身轻松，每天都上麻将馆打麻将。李婕冲着等候椅上的两个老人挥挥手，做了喝水的动作询问是否要喝水。吴阿姨从布袋里掏出保温杯，冲李婕热情地微笑示意。来的路上她一路夸李婕，像她自己的女儿一样，体贴周到。李婕说其实是也为了完成工作。做工作也做不到这么好的，真好，真是好……吴阿姨赞不绝口。 轮到李婕，她又冲他们挥手示意，请他们过来一起听医生的评估。心电图、B超单、CT、核磁共振……头部的，肺部的、肠胃的、肾脏肝脏，还有抽血生化全套……社区医院做的，公立总院做的，外地医院做的，琳琅满目、目不暇接。李婕终于明白老李为何坚决不上医院。医生一一看完，最后吐出两个字：可以。可以打对吗？没问题对吗？高血压的人可以接种？李婕再三确认。医生不耐的眼神从眼镜里翻出来，去那边测完血压没问题就可以打了。 李婕急忙缓缓扶着老人到登记区。把连叔叔的身份证和接种证明单递给登记的护士，李婕探身盯着电子血压计上数字的跳动，不断上升，又下降，最后显示低压92、高压154。护士扯下血压计的绑带，可以打了。李婕立马抓上证明单，慢慢搀起老人往接种区去。登记的护士喊一声：身份证不要啦？！李婕慌忙跑回头，不好意思！谢谢！又小跑着追上去扶老人。十几米的楼道，不用10秒就能走完，老人再慢，半分钟甚至一分钟总够了，70岁的老人可以优先不排队，再过5分钟，任务终于能完成。李婕一点点放松下来，扶着老人慢慢地走。手上搀扶的重量一点点在加重，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李婕看了看老人。老人更加佝偻，脸色苍白，呼吸重而急，吸进去一大口气，只吐出一小口，喉咙呼噜呼噜的响声越来越大，步伐却越来越小，越来越慢。终于到接种台的凳子上坐定，老人已经脸色煞白，满头大汗。 “这个样子，最好不要接种了。”接种的护士开始劝退。 “刚刚评估医生说可以打，血压没问题。”吴阿姨抢先说。 “他现在这个样子，都快虚脱了，最好不打，可能天气热，中暑了。” “中暑影响接种吗？” “禁忌症里是没有这一条。但是他年纪这么大，身体看起来也很弱，慎重起见，还是下次身体调养好再来。” “如果能打就尽量给他打好不好？”吴阿姨不肯放弃。 “他年纪那么大，应该不怎么出门，暂时不打没什么关系的。” “我们每个月要坐高铁，打了放心些。” “他这个年纪，最好不要出远门，为什么每个月坐高铁？” “我们女儿在外地，每个月过去看看。” “哎哟喂！你们也真是的。这个样子，让女儿回来看你们啊！” “女儿工作忙的很，我们没事。” “没事？这样的身体瞎折腾，没事也有事了。哎哟！真是的！” “不会的，我们都跑了这么多年了。你看，不也没出事。” “老人家，有事就晚了。算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不过疫苗真不能打，下次再来！”护士下了逐客令，“那么多人排队等着呢！下一个来，赶紧！” “吴阿姨，下次来吧！先给叔叔喝点水，解解暑。”李婕上前扶老人，“等叔叔身体稳定了，你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们。放心！我电话你有存吧？” “那也好！又要麻烦你了！你人真好，真是好。” “这是我们的工作。”李婕小声回了一句，又像说给自己听。 送两位老人回家后。烈日当头，此时李婕才发现自己全身被汗浸透了。她是不出汗的体质，再热的夏天，也就脖颈湿润而已。站在街边掏出手机，工作群里，同事陆陆续续都发了完成的单子。她觉得有好多话想说，却只发了一句：叶局，老人身体出了点突发情况，没法接种。 群里一片安静。 最后一个下午了。李婕再次拨通了老李的电话。 “爸爸，睡午觉啊？吵到你了。” “没事，中午我一般就眯个十几分钟，不用真的睡着。” “嗯嗯！” “你在哪里？怎么那么吵？”炎热的中午，人都不耐烦，汽车喇叭打得叭叭的响。 “在街上呢！” “这个时候在街上晒太阳，会中暑的！”老李恨不得立马把李婕抓回家里。 “我送打疫苗的老人回家呢！” “任务完成了？那赶紧回家来，我买了你最爱吃的凉粉。” “没有呢！老人身体出了点问题，没法打。” “那就不管了，完不成能怎么样？”老李始终觉得这个工作莫名其妙。 “没完成，可能会影响单位的效能，绩效奖关系单位每个人，不能因为一个人影响全单位的人哦！” “哎呀！你早不说？我去打不就可以？” “你不是血压高嘛！” “你不是说不是发作期就可以打？”原来老李什么都听着。 “你不是怕上医院嘛！” “都这么急了，还想这些！” “那我来接你？” “不用，我坐公交上来，半小时就够。” “那我在公交站点等你。” “你赶紧找个凉的地方待着，这个时候谁还会在街上待住？我直接到医院，到了打你电话。”老李一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街上来来往往疾驰的车子，掀起风都是热的，烈日当头的中午，又逢周末，街上确实看不到几个行人。李婕想，这些年老李当爸又当妈确实不容易，自己还是早点找个人嫁了吧！ 邱启明这一断联，竟达一个多月之久，前所未有。李婕始料未及。开始还担心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后来旁敲侧击，得知一切正常，心跟着天气，一点点凉下来。 已经入秋。国庆长假后第一天，李婕穿了件蓝色衬衫，配同色系直筒牛仔裤，脚上是匡威的经典款黑色帆布鞋。叶欣一看到就夸：这套好看，跟大学生似的。李婕称谢。叶欣又说：一会儿邱启明过来要点资料，你准备准备，关于摩崖石刻的。李婕问：我们有的都给？都给！我们后面的活动还要他的支持。好。 “李婕，资料拿过来。”叶欣在办公室喊。李婕不疾不徐的走进叶欣的办公室。邱启明穿着白底红黑细条纹相间的休闲衬衫，也是配蓝色牛仔裤，寸头很精神，笑盈盈地坐在叶欣的边上。看到李婕，笑容更满了，李主任，穿这么漂亮！好久不见，最近忙不忙？李婕笑不露齿，还好，我们都那样。李婕，茶泡一下，叶欣发话。李婕烧水，给茶具消毒，正找茶叶，邱启明从包里掏出好几泡茶散落到茶几上，指着一暗红色的包装，泡这泡老丛，陈过的。 “每次都喝邱副的好茶。我们真幸福。”叶欣笑得灿烂。 “我们这的人民幸福。好茶多多。城市面貌也焕然一新。”邱启明认真地说笑。 李婕把消过毒的杯子又用第一道茶汤洗了一遍，再一一放置到每个人面前，倒入第二道茶汤。 “李婕知道我们邱副有洁癖呢！邱副，你看，李婕了解你吧？”叶欣认真地调侃。 “喝一下，丛味木质味都很明显。”邱启明喝完杯里的茶，闻杯底的香，“多喝茶，专家都说了，喝茶预防新冠。” “什么专家？都是卖茶叶的在骗人。李婕，帮我倒杯水，我不喝茶。” 李婕给叶欣的水杯添上开水，再给邱启明添茶，自己才端杯浅浅地抿了一小口。 “怎么样？”邱启明问。 “挺好喝的。”李婕说自己不懂茶，把拷贝了资料的U盘递给邱启明，“邱副，这是您要的资料。” “好好，谢谢！感谢叶局支持。” “你上次帮我完成任务，我当然要回礼啦！”叶欣乐得哈哈直笑，“李婕，你看我们邱副可爱不？这么大的人，怕打针，新冠疫苗一直没接种，结果便宜我们单位，帮我们完成了第一个任务。” 邱启明看向李婕。李婕低头看手机。办公室主任群发布了新通知，“叶局，有个参会名单需要马上报送，我先过去弄一下。” “好！ 好！你先去忙！” “邱副，你坐啊。” “好。” 邱启明前脚走，他的微信消息后脚就到了李婕的手机上：听听。紧接着一条十几秒的语音消息：我把她当亲妹妹，她开口，肯定要帮忙的。李婕退出微信，继续改活动方案，下个月要举办地方文化研讨活动，方案年年她做，虽说轻车熟路，依旧字斟句酌。中午下班的路上，李婕给邱启明回复了一个大大的赞。然后，拨通了新任市委常委、副市长张亮的电话：感谢师兄的信任……谢谢……谢谢！……我一定努力学习，尽快进入角色……那叶局那里……好好，我等通知……。电动车在新修的大路上飞驰，路边的梧桐树、樟树和其他一些不知名阔叶树，不知何时一律被桂花树取代。它们每一棵，都长得一模一样，散发着一样的气息。   责任编辑：江子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