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贝多芬(作者:施 伟)(2022年第4期)

2022-11-14 10:56:57  来源:  责任编辑:南平文艺网  


玉柱照例在鼓捣烂木破石,这是他的日常工作。接到那个电话,对方说他的作品《无名山》获得三等奖。

对于这种事情,玉柱往往无法用语言跟人应对,尽管他不聋不哑。他想让老婆来,但她正在直播间介绍小黄车里的根雕。在他沉默中,对方告诉玉柱:我是主办方工艺艺术协会副主席,姓甚名谁,跟你大舅哥小唐关系甚为要好。接着,他俩互相沉默了许久。最后对方问:

你来领奖吗?

嗯!他答。

颁奖现场在H市,与玉柱现居城市属于邻省,但路程不远。到了他就发觉气氛有所异常。所有的人盯着他看的眼神很怪!他们讲的话也很怪。

老婆交代他一个人出门在外要小心,她可晓得,自从走出故乡小山村,到哪对他来说都是陌生地方!大舅哥则认为他没见过大场面,这是一个锻炼的机会,大舅哥也不晓得,他下过的工地,进过的工厂,场面大着哩。

没错,他是农民工,如今做根雕在网上卖。但他不是农民,他在城市待的时间超过农村。他认为,城市里最高大上的场所,是市政行政服务中心和银行。一尘不染,窗明几净,禁止喧哗,工作人员态度认真,来客严格遵守纪律。前者他做装修小工时,到那里面干过挺长一段时间的活,他注意到都在办结婚证、房证和车证等等相关证件,他想啊,再利害的大人物,结婚证(尤其是离婚证)也要来这办吧。手机支付之前,一个月他得跑好几趟银行,他把工资存进去,按周取七十元出来花。他注意到,有人存钱取钱用旅行包。所以说,来领奖他一点儿也不怯场。

会场设在一个星级酒店里。与会者,跟街上(或电视上)看到的一模一样,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巴。衣着打扮,有的像当官的,有的像教师,有的像家庭妇女,有的像上班族。也有个别女的穿戴像电视上演的吉普赛女郎。还有两三个男的披头散发、胡子拉碴,一身宽松粗犷的牛仔服工装,他知道他们并非农民工,而是真正的艺术家,或者意图冒充真正的艺术家。

而农民工玉柱换上拼某某买的西装(原想借穿大舅哥的,可惜太紧),款式颜色跟酒店工作人员接近,因此没有丝毫违和感。人们用怪诞的眼神看他,对他说怪话的原因何在?

问题出在作品上!

所有的评奖专家要讲一等奖作品的好,必先提一下他那件三等奖作品,说,事实上,它更强悍,更有震撼力,更打动人,没说它优秀,优秀这个词用于品评另外的获奖作品。有些专家控制不了自己,一说到它,就说个没完,忘记了原先准备好要讲的;有些专家提一下,赶紧跳开,又提一下,又赶紧跳开,忍不住又提了一下……仿佛知道那是个深渊,不能触及,但不提它讲不了话,好好的话讲得磕磕绊绊;还有些专家则不服,说它并没好到哪去,只不过……然而……但是……不知所云的,最终造成一种并非他在讲话,而是话在讲他的感觉。

就这样,着重要品评一等奖作品的时间被占用了大半,再下来就乱了套,等到正式品评三等奖作品的时候,也就没人再提它了。

一位年轻易怒的专家站起来说:在我负责的初审阶段,该作品是放在首位的啊,为何越评越往后挪,至今没人给一个交代!

有位老专家试图解释,他认为是评奖机制出现的技术性问题。

但年轻专家听不进去,在后来别人的发言中,一直嘀咕,一直翻白眼做怪脸,造成别人讲话不能专心讲,听众也不能专心听。吃饭的时候,玉柱再找那个年轻人,已经不见了,莫名失踪了。

饭菜很好,有鱼有肉,玉柱偷偷数了下,达十几道之多,在农村要红白喜事吃席,才有这么丰富。吃饱之后,去唱歌。一等奖请客,因为她调动工作的事有着落了,那么夫妻异地分居的问题也随之解决了,小孩入学也没问题了。二等奖没有一起去唱歌,他在获奖感言谦虚地说,他送来参赛,几乎没想到会获奖的,所以要一一再向各位专家致谢,人们说他准备好土特产送专家的。另一位二等奖获得者没来领奖,不知是男是女,某大型美术期刊女主编认为是女孩,因为她从作品中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别人则说是一男生。

唱歌中,主办方工作人员来分发一个演唱会的门票,说演唱会的主办方跟工艺艺术协会属于兄弟机构,而且本届赞助商是同一个人,待会一定要去捧场,这是硬性要求。票上写着演唱会举办地址是Y山音乐厅。

“Y山音乐厅在哪在呢?玉柱问。

Y山上。工作人员说着走了。

“Y……”他展玩着门票,想去看的原因并非遵照硬性捧场的号召,而是他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坐着啤酒一杯接一杯灌,容易醉,又尴尬。

“Y山就在边儿,走几步就到了!一等奖唱完一支歌过来跟玉柱说,她应该是瞧出他的心思了。真的?他问。她说:不骗你的,周末我都在这边住,上去玩好多次了。”“那待会儿一起去,你来带路。玉柱提议。我就不去了,周末我老公在家,唱完歌我得回去陪他哩。她咬着他耳朵说,一股酒气和香水味道交融的热气,扑面而来。这时,舞池中央站着两个三等奖女孩,合唱一支歌。许多人上去翩翩起舞。

与大舅哥要好的副主席把玉柱拉了过去,从一个女孩手中夺过麦克风,递到他嘴边,他嘴巴一开一拢,副主席趴到他耳边说:发出声音!副主席还在为他获奖感言没说什么,而心有不甘。领奖时玉柱只说了四个字:谢谢,谢谢!也可以说是一个字。其实他不是发不出声音来,在大山里,他们常常站在山巅,把肚子里的气逼到胸膛,再经由喉咙,发出一声婉转嘹亮的长啸。这跟从口腔发出的声音差别是有音无字,但遥远的另一山上也能清晰听到,并受之感染而发出共鸣。想到这,玉柱就哭了。一种古老的东西,堵在他胸口。

兄弟,自己注意点!大舅哥的朋友离开之前交代。

玉柱并没觉得他的作品不应该只得三等奖,而应该获一等奖。接到通知的那刻,还觉得鼓励非常大,毕竟从没得过奖呢。

去年秋天,大舅哥建议他夫妻俩开个水果捞小摊。他老婆买来一大堆水果练习,切得汁水淋漓,没有一块像个样子,玉柱拿过刀,随手挥砍就有棱有角,大小均匀,那兄妹俩正在鉴赏当中,他没事做,单手在西瓜皮上乱劈乱削,一个海星,一个八爪鱼,一个男厕烟斗佬剪影,和一个古代青铜鼎,就出现了。

南翔技校烹饪学院出来的?大舅哥问,你不咋不在酒楼做大厨,跑到工地上去搬砖?

玉柱告诉大舅哥,不是那回事的,他老爹挖树根卖给根雕师傅,人家都要求砍个大致雏形,他小时候帮家里干过,在使刀这一块方方面面不输给任何山里孩子。

这些奇异的图案从哪来的?大舅哥是个读书人,在单位上班,果然见多识广。

在温州玉雕厂打工时,老板娘从网上下载好些古今中外的图形,让我们仿刻。玉柱说。

 大舅哥眉头紧锁,陷入沉思,中指连连戳了好几下眼镜,决定放弃本来看好的水果捞,建议他们做根雕。

他让老爹寄,寄那种根抱石的来,他学过玉雕,好在石头上做文章。他老婆在别人水产网店干过,有些儿网络销售经验,他们在直播间一件卖千八百,生意虽说不是很好,但收入还不错。大舅哥最开心的是,他妹妹不用再做日薪打包工,累死累活累出病来。他告诫玉柱:你是个农民,来到城市也要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农民工不是城市的奴隶!他解释说中国的农民不是古埃及、古罗马的奴隶,也不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无产业劳工。他说:要么在城市扎根,要么回农村!

玉柱觉得大舅哥很有思想,假如有合适的材料,就以他的形象刻一尊思想者。大舅哥骂道:瞎扯蛋,没文化真可怕!

一等奖和其中一个三等奖合唱过一支歌,两个三等奖女孩说要陪他一起去听演唱会。她俩也是从外地来领奖,一个跟他居住地凑巧是同省,别一个则是日本回来的留学生。同省的身材妖娆叫小李,日本留学生身材瘦削叫杨香珠。

音乐厅很大,有一个城市行政中心大,可以容纳全市所有的银行,放在农村集合全村人来开会也没问题。这场演唱会是为一位女歌手举办的,或者说是她为所有的听众奉献的。她刚刚在央视某歌手赛获得民族唱法冠军。她是H市音乐学院毕业的,得到某名师栽培,历届央视歌手赛获奖者都有她老师的学生。师兄弟姐妹们今晚少不了来为她助力,每唱三首,她就得换一套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晚礼服。换装时间由师兄师姐登台献艺。

玉柱发现,她漂亮的晚礼服小肚子的地方有点儿凸——他的视力非常好,因为他是做雕艺的——唱歌的时候,那里头仿佛有个宝宝在帮忙使劲呢。他想起,老婆怀宝宝的情景。如今,儿子已经七岁,他们忙于生计,把他送到老家跟爷爷过。他想:不知道,会不会像我童年那样,挥舞柴刀帮爷爷砍树根?

小李电话响了,太吵了听不清,也不敢大声给对方回话,于是向他们比比划划,意思说她出去外面跟人讲电话。一边给人鞠躬,一边挤了出去。

女歌手演唱的民歌大多是日常听过的,使得有一种可听可不听的感觉,容易走神。就像看那一等奖的漆雕四件套作品,美轮美奂的,可是梅兰菊竹,过于常见,审美疲劳,也是这种感觉。另一位没来领奖的并列二等奖,则用玻璃、镀锌铁片和塑料,搭建奇特的房子造型,极是炫酷,可是不知该从哪入眼。

记得创作那件作品是在直播间,他老婆一边跟人介绍,他一边做的。她会表达,都是她在说,玉柱从来都是一声不吭,手上不停。当时,他脑海里想着他的童年,大山深处,他挖树根的老父亲,还有寄养在故乡的儿子。当然还想到很多,比如城市行政服务中心、银行、公园、建筑工地、斑马线和广场舞,等等。人们常说,沉默寡言的人内心戏多。他干活时总会浮想联翩,然后走神了,还往往心手相应,把不该刻的刻上去。比如在一块老板娘吩咐仿战国玉器的作品上,雕了个细小城市交通标志,或者电视台LOGO,使得老板拿去旅游景点当古董卖,被人骂死了。老板喜欢说这是挖树根的老头挖出的,把玉柱讲过父亲的穷苦山民生涯,从他家乡的大山挪到温州什么山去。宋老板真是个故事大王!他父亲挖树根可从没挖出过古墓,往往挖到白蚁窝、蛇窝和松鼠藏匿过冬食物的洞穴。

那天,摆在面前有两块材料,他犹豫不决,最终选了这块(另一块至今未动),他砍砍砍,削削削,在木头上刻了些人物造型,一匹金钱豹和一头猛虎。虫蚁蛀眼全都留下,觉得不过瘾,他拿起电钻,又钻了许多人工痕迹的直孔。木头还有个很长的尾巴,挥斧将之砍断,因为没有他想刻的了。然后在石头上雕镂飞鸟、鱼和祥云纹路。接着就打磨,一气可成,非常满意,仿佛有个洞口有多大,有个东西凑巧也那么大,堪堪通过了。

玉柱心里清楚,他做出一件神作了,他童年的时候做过类似的,或者梦中,乃至前世,有过类似的作品。

网友们纷纷点赞称绝,有的建议哪哪哪还修改一下,玉柱没听。有网友当场出价,要收购,他也没听,挂在小黄车,设置成非卖品,这是镇定店之宝啊!

有一段时间没人注意它。

也不知道是谁开始在网上转载它的照片,最终出现在几位独立雕塑家的空间,几位美术评论家的空间,都传到海外去了。人人说被它惊艳到,人人说被它触动到,人人说从中获得某种启迪!网友居然建议让国家博物馆来收藏它。

很多人自发地为它写评论,专业的、非专业的都有。网友发来给玉柱夫妻俩看,他们也看不懂,比较好玩是上海有位评论家写一半,停下,网友逼更,却说写不动了啊,哈哈。

某些学院派把它拿到课堂上去给学生讲解。几本就要出版的雕塑类书籍,临时将之加入到插图了。

偶尔有人说它美中不足,立马遭到网友围攻。

它一直没有名字,他们叫它067,这是一个摇骰子的梗,一种特殊玩法,有的地方通行,有的地方不纳入游戏规则。非主流非非主流的意思。为什么没人管它叫:天牌!哈?

玉柱请大舅哥出出主意,毕竟他饱读诗书。那晚,还请他同乡的画家老张,和他的同学艺术品策展人强总,吃了便饭,主菜姜母鸭。

大舅哥说,在这个作品上,他看到老子、孔子、佛陀、屈原、杜甫,看到耶稣,看到引领犹太人走出埃及的摩西,看到谁笔下的名叫查拉图斯特拉的家伙,看到一个尼姑叫托尔师太,看到俄罗斯开大卡车的陀思妥耶夫司机,最后想到苏东坡。他反复吟诵苏东坡的两首诗:

 

一、题王晋卿画后

丑石半蹲山下虎,

长松倒卧水中龙。

试君眼力有多少,

看到云峰第几重?

 

二、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他问:你到底刻的是什么鬼呀?没文化真可怕!

玉柱答:山。

那么就叫《无名山》吧!然后,大舅哥一手安排把它送来参赛。

强总想要高价收藏,玉柱不肯。强总说他淳朴得只会干傻事。老张觉得,该作品鬼斧神工,浑然天成,得来全不费功夫,可遇不可求啊!于是他拼命地画泼墨画,写吼书、搞射墨,印章刻好,闭眼狂戳狂敲印面,像疯子一样。据说,著名女诗人周一曼为之临屏作了一首长诗叫《父爱如山》呢。

演唱会快要结束了!玉柱在迷迷糊糊中被身边的香珠叫醒了,一时还不能适应。香珠说,你睡着了,我担心你当众打呼噜呢,嘻嘻,好在没有。

哦,睡着了,喝了点酒,又沉浸在舒缓的音乐之中,睡得挺香的,玉柱扭头看小李的位置空荡荡的,说:小李还没回来!

师兄弟姐妹集体登台,隆重邀请他们的恩师——一位白发老太太出来,和女歌手一起被围绕正中央。献花,致辞,谢幕……

香珠说:给她发了好几条微信,也不回。一个女孩子,那么漂亮,站在黑暗里打电话,会不会被几个男的拖到树丛去呢?

说着,她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出音乐厅就紧挨着玉柱,走没几步,小李回信息了,说她接完电话,一个人下山了,已经回酒店了。

玉柱说:为什么不回来听演唱会?

那个电话把她叫下山的呗。走私!这女的重色轻友。香珠说,这是一个阴谋。她恨恨不已。上来是两个女孩,如今剩下她一人,换谁都会有种被抛弃,被背叛的感觉。面临的问题是,凭她和他能够走回去吗?来的时候,都是人长得漂亮,嘴巴又甜的小李,一路向人打听过来的。玉柱看着身旁这位香珠姑娘,刚刚从海外归来,人还蒙蒙的,甚至有些儿怕生。而他笨嘴笨舌的。

没事,回去简单多了!玉柱说,其实人家香珠啥也没说,至少我也是从大山里出来的。山野夜路走得多了去了!但是,说真的,山和山还是有差别的,农村的山供给我们吃的、烧的、用的,像家畜,任劳任怨;城市的山供人游玩,像宠物,调皮捣蛋……”

玉柱发现自己变得爱说话了,说得挺好的。

原因是那姑娘一句话也不说了,只一味往他身上靠。他知道,这是源于某种天性的恐慌。而且她走路慢吞吞的。他发现她有点内八字,被日本女孩影响了吧?后来发现其实是因为穿高跟鞋,本来山路没那么陡,高跟鞋无形中增加陡峭了。他又觉得她仿佛是尿急了,憋着尿才那么走路。这是他最担心的,假如她说要到树丛里解决一下,他跟过去站岗吗?他觉得她会让跟过去的,因为她不敢去,另外他听人说,日本风俗陌生男女一起洗澡的。这只是一时的尴尬。玉柱担心的,正如她刚刚讲过,黑暗中有坏人出现,届时他奋起而保护她吗?也许由不得他选择的,但凡有男的在一起,暴徒总会先下手为强!最终不管是寡不敌众,还是以一当十,对他来说都不会是啥好结果。玉柱不由得也暗暗埋怨起那个小李了,他们来自同一个省份,好比香珠从女孩子角度思考,她俩属于同性别,她背叛了她,同理,她也背叛了他。

那里在卖凉茶呢!她看到一个凉茶摊,想买一杯来解渴,后来生怕路边摊不卫生,没买了。他倒是放心了,她并非尿急。

实际上,一路上挺热闹的。随处可见烧烤摊和卖冷饮的,游人也挺多的,成群结队,上上下下。城市人不习惯早睡哩,一波疫情过后,人们愈发珍惜户外活动的机会,路边还有好些老人带着塑料凳子闲坐聊天,也有情侣坐在路沿石上喁喁而谈。

迎面走来一个人挺怪的,男的,身材高大,留着一头波浪式披肩长发,秋高气爽的季节,穿着双排扣齐膝大衣。他应该是音乐学院的教授,但此时音乐会已经结束,他还上来干嘛?也许,演唱会结束后,还聚一聚,喝两杯,陪老太太聊聊天,给年轻人们加加油。雕塑颁奖大会在白天进行,夜色降临就吃吃喝喝;演唱会刚刚结束,盛宴方才开始呢。

那里有个怪人……”玉柱指给香珠看。

只见她急匆匆双手抓住他的胳膊,整个往他身上靠,像一个投怀送抱的小女友似,把他硬挤到三岔路的其中一条,这时他才意识到情况危急。

不可以乱指人,乱讲人家什么怪人的!香珠心有余悸地说,万一被人发现,挑起事端麻烦大了。

看似懦弱的姑娘,其实蛮成熟的,否则只身飘洋过海到异国他乡怎么过呢。

以前山里走夜路,老人告诫不能东张西望,以免惹来邪魔。城市里也有一套忌讳呢,好在姑娘及时制止了。但他意识到,他们似乎走错路了,应该从另一个路口下去。

没错的,我记得是从这个路口上来的。她说。

这时,迎面又走来一个男的,身材高大,留着一头波浪式披肩长发,穿着双排扣齐膝大衣。这次,他没指让她看,直到过了一段路才跟她讲,香珠说她忙着辨认来路,没注意呢。

又是一个三岔路口,玉柱说:这次由我来吧。

你说哪个路口?她问。

右边这个!

可是她认为是左边那个,因为右边路口黑乎乎的,阴森森的。只好听她的了。

迎面又走来一个男的,身材高大,留着一头波浪式披肩长发,穿着双排扣齐膝大衣。他照样没指给她看,直到过了一段路才跟她讲,还特别指出就在经过那株大树的时候。

瞎说,大树底下是个大花圃,花圃边上立着一尊贝多芬的塑像。她说。

他发现这姑娘有些儿偏执,就不跟她争辩了。

又是一个三岔路口。

左边!

右边!

左边……

到底走哪条路,他俩依旧有争执。但她是个小姑娘,他只能依着她,否则担当不起。假如她要说,他把她引到她不愿意走的路上,是图谋不轨呢?他该怎么回答!

玉柱心里默默念叨:出现,出现……说时迟,那里快!迎面又走来一个男的,身材高大,留着一头波浪式披肩长发,穿着双排扣齐膝大衣。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音乐学院的教授们流行像贝多芬一样的发型和装束!她说,有一个,就有两个,有两个就有三个……”

果然,在又一个三岔路之后,迎面又走来一个男的,身材高大,留着一头波浪式披肩长发,穿着双排扣齐膝大衣。

姑娘,听我一句好吗?

咋啦?

咱们迷路了!

鬼打墙!她说。

至少来时,我记得,没经过那株大树和花圃。他说,当然……也没见过什么贝多芬塑像!

见鬼了……”

那倒不一定。我是说,有贝多芬塑像的这条路通向音乐学院,通向酒店是另一条路。

咋办?

姑娘脑袋飞速转动,他隐隐听到嗡嗡嗡的声响。她终于想到打开导航试试了。地图上显示,音乐学院与领奖地点也就是住宿的酒店,分别在两个地方。

在导航无数次提示:您已经偏航您已偏离主干道前方调头调头调头”……被机器人像傻子一样吆喝,像牛羊一样赶着。上山下山,下山上山,重走走过的路,多次遇见贝多芬,有次确实是塑像,另外几次,照那姑娘的话讲,不知是人是鬼,不知是艺术家还是疯子。玉柱只好奇,是同一个人,还是好几个人,是日常装束,还是有意为之的行为艺术?

总之,他们冲开团团迷雾,找到盘山公路的出口,回到了酒店。

同屋的老头冲完澡,正要到隔壁屋喝啤酒。他也跟玉柱来自同一省,属于配合主办方的工作人员,隔壁屋是他学生,是一个小头目。

时间还早,才十一点半,哪睡得着,去喝一杯!老头叫他一起去。

小头目一个人占用一个房间,准备好凉菜:猪耳朵、海蜇皮、花生米、卤鸡爪什么的。小李坐在床上拥被取暖,这个季节空调开高开低,因人而异,小李嘟囔说,表面上跟小头目是同乡,实际上不是同一经纬度上的生物。也就是说,玉柱、小李、老头和小头目来自同一省份,这次活动由两省联办,经费是他们所在那个省一位姓钱的收藏家捐资的。

玉柱恶狠狠地瞪了小李一眼,意思是说:把我们丢在山上不管,太不够朋友了。

给你制造机会,让你跟那个从日本回来的姑娘独处,还不感激?!小李噘着嘴埋怨,她可喜欢你了。

我都可以当他爹!玉柱生气地说,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讲的。

小李狡辩说:人家有恋父情结哩。

喝酒的过程中,小头目又提起这次评奖的黑幕。

有人做了手脚!照原来的方向走,结果不是这样的。小头目说,但是,谁搞的鬼不能告诉你。

那晚,玉柱梦见自己从展厅的通风口钻进去,抱走《无名山》。因为他在市政服务中心做过装修小工,晓得每个大厅的吊顶里面都有这条秘密通道。可是偷走自己的参赛作品干嘛?他自己也挺纳闷的。

在梦中,他抱着它沿着Y山的盘山公道奔跑。他有一种错觉,Y山跟家乡的大山连接在一起!山顶上有人在唱歌,穿晚礼服的女歌手,还有一等奖获得者和两名三等奖获得者。

最终玉柱被谋杀在半山腰。凶手是个男的,身材高大,留着一头波浪式披肩长发,秋高气爽的季节,穿着双排扣齐膝大衣。

 

责任编辑:江子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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