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生的诗歌(作者:桃生)(2022年第6期)

2023-02-22 10:50:00  来源:  责任编辑:南平文艺网  


梦中的婚礼

 

那年姐姐病得严重,夜晚,我靠在她的床边陷入梦境

梦里,她健康,美丽

穿着洁白的婚纱,开心地向我们告别,我家门前的路,一下子起了厚厚的冰层

她一个人,穿着薄薄的婚纱,光脚踩在冰层上

我大声唤她,她听不见,我只好跑去追她

突然漫天飞雪,她身形晃了几下,就在大雪中跳舞

第二天晚上,她永远离开了我们

——永远离开了我们

 

一生中最冷的夜晚

 

桃生死去的那个晚上

我没有哭

妈妈哭到晕厥

左邻右舍的人都赶过来

大家沉默地站在那里

我坐在院子高高的围墙上

冬夜的风那么冷

露天的院子里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我是密集的,沉默的,压迫里

唯一的抽离

对于那夜的风来说

我是个完美的靶子

身体渐渐冻僵

嘴唇颤抖,双手颤抖

全身的骨骼都在颤抖

我听到咯吱咯吱的声响

最初微弱

后来震耳欲聋

所有人的骨骼都在咯吱咯吱地响

所有响声汇聚起来

那时的我,多么希望

人们回到他们温暖的房间里

希望天快些亮

希望有人说一声,散场吧

 

清明节致姐姐

 

在我的故乡,每个离开的人都被安排,去守一座山

 

我的姐姐

守着一座最高的山

那时候,我还小,哭着跟人们说

给姐姐的墓穴留一个小小的窗子

 

广场上的跳跳球

 

一个人在她的梦境里走路

走了很久

顺着颓败的墙壁走

顺着山崖走

顺着隧道一样的房间走

后来,她来到一个广场

孩子们在广场上玩跳跳球

那是一半橘红色,一半水晶般透明的跳跳球

只要把它摔在地上

它就一直平稳地弹跳

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天快黑了,广场上的人都走光了

跳跳球也没有停下来

 

 

 

在梦境里哭,不知道为什么哭

大声地哭

不知道为什么大声地哭

哭声回到你的耳朵像是一个

不相干的人

那么沉重地为你悲伤着

 

 

 

他在雨夜路过橱窗

橱窗已经破败

被遗弃的

塑料模特的睫毛

掉下来

盖住了她的左眼

他想

她的左眼一定难受极了

她紧紧抿着性感的嘴巴

倔强地站在橱窗里

雨更大了

闪电过后,惊雷炸坏一颗路灯

那是街道上仅有的一颗路灯

他和她一道陷入黑暗

他朝橱窗靠了靠

这样的夜晚让他深深地悲伤

他急需做些什么

跳进橱窗

抚摸她冰凉的双手

胸部和下体

这时他听见她的笑声

像是被挠了痒痒

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你大老远来到世界的尽头想要我

回答你什么

可怜的陶人

你既无疼痛也无恐惧

日日夜夜战斗

与无主的灵魂同行。

你眷念什么

泥土铸成的陶人

什么使你怀抱鲜花站到这里

我顶着别人好看的面皮

用折扇遮住。

留我眼睛

看着你

我哭

悲伤

你脸蛋灰白破碎

 

 

 

于惊骇中回头

我去世多年的姐姐

穿着蓬松的粉红色蛋糕裙

扎漂亮马尾

这个漂亮的孩子

手里拿着火源

我大声喊她

住手!

而她只是认真地

点燃一堆又一堆枯枝

整片大地燃烧起来

我知道,这一切没救了

我疯了一样跑向她

对这个疾病缠身

脆弱、美丽的孩子施暴

那时候

世上没有一样活物

我把一些灰烬

捧来

盖在另一些灰烬上

 

消失的女孩

 

她的脚步一点声音也没有

她的身子,雪一样白

她是个总是从我的梦境里消失的人

每个夜晚

她都来到我的身边

用哀伤的眼神看着我

像是期待我想起什么

但她从不说话

如果我问她

你是谁?

她就会融化

在月光里

 

 

 

他是我们熟悉的酒鬼

他爱酒

总是喝醉

他已死去多年

但他不是因为酒死去的人

他死亡的原因

对于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是个秘密

秋天的傍晚

我从很远的地方回来

经过他的老屋子

那儿已经彻底废弃了

这与我无关的场景使我伤感

这时我感到他的存在

他在凝视这片夜色

 

 

 

那一年,我们还小我们躲避

大人们,但他们总是找到我们

扬言把我们关在门里

后来我们一群孩子躲进墓地

那里是大人们回避的地方

我们围着古老的坟墓和新修的坟墓追逐打闹

那是一个被遗忘的世界。

月亮出来的时候

有的鬼魂听到世间的欢声笑语

大着胆子走出坟墓

每个孩子都可以看到他们

他们那么怯懦

像一个个第一次偷偷离开家门的孩子

后来,我们总是躲到墓地

和鬼魂们一起玩耍

远去的那些欢乐的时光

我已想不起来

是鬼魂们加入了我们还是

我们加入了他们

 

孤独的形式

 

房间里没有闹钟,但她一定会在早晨六点半醒来

那时丈夫还在沉睡

丈夫是个奇怪的男人

睡着时,从不发出鼾声

她总是怀疑他微弱的呼吸

七点钟,拉开卧室的黑色窗帘

丈夫起来,他们一起吃早餐

然后,送丈夫出门

看着电梯门合上

丈夫的脸消失

转身进屋

关门并反锁

跪在地上反复擦拭已经光可鉴人的地板

夜晚,丈夫在书房加班

她看一部惊悚片,把声音全部关闭

看着那些藏在玻璃窗后的鬼

大大地张着嘴巴

因为发不出声音而扭曲痛苦的脸

 

乌梢蛇

 

整个夏天的蝉鸣是

我的一部分。

脱光自己

在我的屋子,在亚麻窗帘里沉睡。

后院马路旁的荆棘地

茂密的麦冬草,开着蓝色小花

陌生孩子坐在高处石头上

仰望深蓝的天空

一条乌梢蛇绊倒我

那是一条粗大的母蛇

它的孩子们从麦冬里探出头来又

悉悉索索钻进草丛

我一直知道它们生活在那里

捕蛇人每天提着脏兮兮的蛇皮口袋经过。

二十年后,小乌梢们

从麦冬草里探出头来,阳光

明晃晃地照着它们乌黑的肌肤

它们

愉快地

水波一样游过

这个漫长的午后

我的手醒来

摸到

光滑的小腹,短暂迟滞

它掩住

你的眼睛

 

海港大桥

 

他们像是忘记从前的世界从前的一切

同时出现在黑暗里

用整夜的时间找到一间温暖的旅馆

那时天快亮了

他们都十分困倦但他们

急切地拥抱在一起

亲吻对方,死命地亲吻对方

死命地做爱

天光大亮的时候

他们沉沉睡去

当她醒来

他们已经开车离开

他开着车她坐在他身边

她看到海港的前方浓郁的灰色的雾

那些雾压在她心上使她无限伤感

她哭起来

带着某种发泄似的哭出来

他想安慰他

但他毫无办法

他也看向前方,浓郁的

灰色的雾

那里似乎没有一点缝隙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她安慰道

别哭了,宝贝

我知道这条路,相信我

我知道我们应该怎么走出去

 

 

 

邮筒是一间建在大树上的小木屋

屋里铺上席子

我和我的朋友们在里面

有时我们随意聊天

有时沉默

各自面前放着酒杯

喝光了,就满上

我们用白纸将邮筒的窗口糊上

风整夜整夜在外面刮着

整间木屋跟着轻轻摇晃

一个因喝醉了酒而悲伤起来的朋友

端着酒杯

舞起来

我们看着他

没有人发出声音

我们在自己的河流里航行

我们的小船装满黑色的火焰和模糊的期望

后半夜

舞蹈着的朋友用酒杯砸破窗纸

明亮的月光一下子照了进来

魔方

 

事情是这样的

 

一个阴雨天下午她陪孩子呆在一间光线昏暗的屋子里

那天他们是否吃过早餐和午餐,她都忘记了

她的孩子一直吃着一盒车轮一样的饼干

当她想着情人的时候

孩子嚼饼干的沙沙声像一只旁若无人的老鼠钻进塑料米袋

没有关系

谁关心老鼠,谁关心就要空了的米袋

她的情人正拉着她的手爬山

只差一点

他们就要登上山顶,但意外发生在一块石梯上

当她愉悦地踩上石梯,石梯一下子滑落

她尖叫着向下看去,喔

怎么也想象不到

他们已经爬到那么高的地方

等于是,他们已经悬在万丈深渊之上。

小老鼠沙沙沙地吃东西的声音消失了

孩子弄掉最后一块饼干

饼干卡在红色魔方里

孩子正快速地翻动魔方,可是饼干从魔方里消失了

 

创作谈:

 

我为什么要写下一些文字?让我问问我自己。

某年某月的一天,那并不是一个重要是日子,因此你根本记不得具体的日期,但你记得那是一个春天。雨停后,太阳出来,照得道路两旁的小叶榕越发嫩绿,你走在红砖铺就的小路上,一个温柔的妇人牵着她的孩子从你的对面走来,当他们就要经过你的时候,你听见孩子稚嫩的童声这样提问:

面包师为什么会成为面包师?

面包师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是为了给我们的世界做面包的吗?

你的心一下子就被感动了,你甚至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动了你。那是一个偶然的瞬间,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经过你。

(那是个永不可能重复的时刻,如果你不舍得遗忘,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文字,把它记录下来。)

 

那一年,你从远方回来,当你在一个黄昏站在自己的门前掏出钥匙,突然想到你的房子空了很久。一想到你离开后,它就空空的等待着你,你甚至产生了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会惊吓着它的想法,于是你轻轻地抬手敲门,略带抱歉地对空房子说,我回来了……

(那个黄昏,你坚信自己的空房子拥有生命,它执着而真诚,孤独且脆弱,可你无法使别人理解你的想法,更无法使别人理解你的空房子,但这恰恰是你独自拥有的东西,你把它记录下来,永远地拥有)

 

一个周末的午后,你午睡醒来,从一个长梦中醒来,像个远行的人,忽然间回到自己曾经生活的地方,因为失去梦里的一切而怅然,哦,不仅仅是怅然......你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所以你把那场梦记下来,慢慢地习惯了闭上眼睛体会梦里的一切)

 

当然,有时候,你会想起曾经寄给一个很好的朋友一句话:

如果你非要从这条美丽的小路上走过,放轻你的脚步吧,胆小的露珠在摇晃!(多年过去,你已完全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写下这样一句话,但是,你能想象出许多美好的事来)

 

我大概就是在这样的一些时刻记录下某些东西,这些东西变成了零零散散的,不太成熟的诗歌、散文、小小说、随笔等。

 

(桃生,本名刘佩兰,90后,贵州人。诗观:为自己写诗。部分诗歌发表于《诗刊》《诗歌月刊》《重庆诗刊》等刊物。)

 

 

 

 

 

 

酒桶评:

 

如果不去读它们,你是很难相信这样的文字,竟出自于一位非常非常年轻的90后女诗人之手。通读之后的每一次细读,一次就有一次新体会。也可以说欣喜连连。当我试着将众多网络诗歌与之置于同一审美纬度进行审视,我发现长时期被我自己奉为圭臬的某些新诗品评尺度,的确到了该改一改变一变的时候。

说句不合时宜让人难堪的话,那些不看文本只看名头又惯于吹捧的人在面对桃生这组诗歌时,该是怎样的不自信!在我看来,那些混场子混圈子而被人称其为诗人或者自诩为诗人的,完全是对诗人的误解,或自不量力。

准确说,在读很多年轻诗人的作品时,我就有些隐隐的挫败感。我感觉属于我们的时代已经越走越远。读到桃生这组新诗时,尤觉明显。一时竟让人既高兴又怅然。

不得不说桃生这些作品更新了我的审美系统。她的叙事风格,抒情模式,意象取舍,义理辨析等等,均给我提供了新的审美角度。特别是有关姐姐的一系列作品,完全不同于我们以往读到的其他人的那些同类题材的文本。

桃生深藏悲与喜,冷静的叙述中一直带着一丝魔幻般的诡谲,将彩色世界通过滤镜滤去杂质,呈现出冷中有暖暖中带冷暖适相衬的中间色(灰度或者说白平衡都控制得非常有分寸),深沉浓郁的个人情感,通过这一看似变形而实为矫正的处置,其洁净,其克制,其深邃与厚重就有了审视的距离和空间,无处不在的个性得到了落实(情感的生发也找到了真实的路径),不知不觉中也给读者带来了一次次全新的阅读体验。

责任编辑:赖丹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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