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作者:李相华)(2023年第1期)

2023-04-13 15:46:48  来源:  责任编辑:南平文艺网  


    乌七八的腿,被猪咬了一口,他很生气,挥拳朝猪头打去。妈呀!一声叫唤,是乌三。乌三从床上坐起来,问:谁打我?还能有谁?旁边躺着的,只有乌七八。

  乌七八也醒了,揉揉眼睛,摆了摆头,说:叔,是我吗?我打猪,咋打到你了?

  你打猪?半夜三更的,你睡在床上打猪,猪在哪儿?乌三说。

  不好意思。刚才做了个梦,被猪咬了一口。乌七八说。

  活该。乌三有点幸灾乐祸,说:才咬了你一口?

  乌七八:就咬了一口。

  乌三:为啥不多咬你几口?

  乌七八:你问猪去。

  房间没猪,乌三只想睡觉,说:睡觉睡觉,明天还要起早。

  乌七八不想睡觉。

  乌七八:叔,你和我有仇?

  乌三:我和你能有啥仇?

  乌七八:没仇?你咋替猪说话?

  乌三:不是我替猪说话。你天天想着杀猪的事,猪不咬你,咬谁?

  乌三打着哈欠,补充一句:如果我是猪,肯定多咬你几口。

  乌七八还想说些什么,乌三用被子蒙住头,不一会儿,鼾声就响了起来。

  乌七八也打算再睡一觉,但睡不着。他下意识地摸摸腿,似疼非疼。乌七八不怕疼,但讨厌这种似疼非疼的感觉。他在腿上又捏又掐拍拍打打,似乎是要把那疼给赶出来抓到,那疼藏匿得很深,他抓不到。乌七八只好开灯,把腿搬到鼻子底下细细察看,他终于又看到了那块雀蛋大小的红瘢,若隐若现。有好几年了吧,这块红瘢,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乌七八也没太放在心上。不就是一块偷摸摸的红瘢吗?卖劳力的人,谁身上没有几块瘢痕?

  倒是那头咬他的猪,在咬他时瞅他的眼神,揪在心上了,老在眼前晃。睁大眼,空空荡荡,闭上眼,活灵活现,挥之不去。乌七八和猪打了半辈子交道,他懂猪,他知道猪在瞅人时,是在猜人。

  这头蠢猪,咬老子一口还不算,还要猜老子。难道它不知道老子是个杀猪匠?

  嘿嘿嘿,哈哈哈,乌七八笑出声来。猪猜杀猪匠的心思,除了杀猪,杀猪匠还能有啥心思?

  乌三的头,不知什么时候从被窝里拱了出来,看着乌三那张睡着了的老脸,张嘴露齿,沟沟坎坎,越看越恐怖越看越像一张凶死人的脸。乌七八忍不住,照乌三的脸拍了一巴掌。

  乌三一头坐起来,问:谁打我?

  乌七八说:叔,是我。

  为啥打我?

  我怕你睡死过去了。

  乌三哭笑不得,还了乌七八一巴掌。说:这么黑的夜,你开着灯不睡觉,发啥神经?说罢,倒头又要睡去。乌七八一把扯住他,说:叔,别睡了,说说事。

  有啥事不能等天亮了再说?

  天亮了就没时间说话了。

  说吧,啥事儿?

  乌七八想了想,说:你今年回去吗?

  我还有脸回去?

  你找乌六四了?

  找了。

  结果呢?

  没有结果。

  你是他老子,他能不听你的?

  他眼里没我这个老子。

  你们翻脸了?

  翻不翻脸都一样。

  咋说?

  他和秦菜花的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乌六四和乌七八算得上是正而八经的堂兄弟。他是乌七八大伯的儿子,过继给单身汉乌三续香火。乌六四和乌七八同年,乌六四是六月四日生,乌七八是七月八日生。这对难兄弟,从小在一起长大,一起读小学,一起上初中,初中未毕业,同时辍学回家。所不同的是,乌七八很快就从父亲手上接过了杀猪刀,成了屠夫传人。乌六四呢,则游手好闲,不愿务农,又找不着正经事干,尽干些不着边际的事儿。当年的乡村,杀猪匠多少能落些油水,乌七八很容易就说到媳妇成了家,乌六四呢,只好干熬着,眼看就要熬成另一个乌三了,没想到一桩好事却在等待着这对父子光棍。隔山秦德旺,突然死了,落下他老婆何流水,还有一个女儿秦菜花。平时这两家,虽然隔山,但没隔心,多有走动,互有帮忙。如今秦德旺撤手走了,孤儿寡母的事,乌三能袖手旁观?秦家地里的活儿,他几乎包干了。当然,干也不是完全白干,乌三动了歪心眼,他想顺手牵羊,将何流水牵扯到自己家,结束他的光棍汉生涯。一是碍于服丧期间,乌三得耐心等一段时间,二是碍于秦菜花未嫁,乌三不能下手太快。他把何流水牵走了,秦菜花咋办?要她独守空门?

  何流水本来对乌三就有好印象。秦德旺活着的时候,她帮他洗浆补连,秦德旺死了,乌家的家务她全包了。她可不想当寡妇,尤其在深山老林当寡妇,那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不信?你试试看。可是再心急,也得等坟土干啊,再心急,也得把女儿嫁了。

  谁也没料到,乌六四从旁边插了一腿,直接和秦菜花好上了。

  其实,乌六四梦中的情人,不是秦菜花,是水秀。可是水秀已经嫁给了杀猪匠乌七八,一朵鲜花已经插在了牛粪上。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乌六四想也是白想。当年的水秀,根本不会拿正眼看他。何况,乌七八和他还是好兄弟,就死了这份心吧。秦德旺活着的时候,乌六四打过秦菜花的主意,是秦德旺不同意,他觉得乌六四这人,很可能靠不住。秦德旺死了,乌六四旧话重提,他答应秦菜花,愿意倒插进门,这个,秦菜花拒绝不了,何流水更拒绝不了,因为这是秦德旺的遗愿。秦德旺种了一辈子地,都没有种够,临到要死了,仍然放不下,那些土地,那一院瓦房,还有妻女。咋办呢?只能招门女婿,这样地就有人种了,不会荒芜,房屋就会升起炊烟,不会败落,老秦家的香火,就会续上。

  秦德旺活着时这样想,死了,并没有把这想法带进棺材,而是抛给了妻女,留在了人间。

  乌三在心里叫苦不迭,这个乌六四,真是狼心狗肺,我又当爹又当妈,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他却一扭身,倒插进了别人的门,抛下我不管不顾还不算,还要坏了我和何流水的好事。

  咋办呢?乌三找何流水商量。

  何流水一点办法都没有。乌六四愿意倒插进门,她只能举双手赞成,因为这是好事,好事,谁能反对?

  要不,我也倒插上门?乌三小心奕奕地说。

  这可不行。何流水说:我娘家兄弟何流光肯定不干。

  咋办呢?

  好办。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还不好办?

  只能这样了,隔三差五的,他们偷偷摸摸会一会。其实也不必偷偷摸摸,山大,人稀,他们的事,谁管?乌六四和秦菜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见了,等于没看见。

  后来,乌六四盲流去了,经常不在家,乌三就经常住在了秦家,扮演了秦德旺的角色。

  乌三和何流水,不是夫妻,胜似夫妻。

  婚后,乌六四仍然不务正业,不知他在哪里弄到一杆双管猎枪,整天背着猎枪,东逛逛,西晃晃,打到猎物,就拿到县城去卖,打不到猎物,就顺手牵羊,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他家的小日子,反比别人过得滋润,一年四季,都有肉香,一年四季,都不缺零花钱。

  乌六四是第一个离开乌桑的人。那些年,他盲流到西,盲流到东,被收容遣返过好几次。他盲流到海西时,终于发现了生财门路:海西人吃海鲜,也吃狗肉。当年的海西,城不城,村不村,杂七杂八的人流中,总能发现杂七杂八的狗。而偷鸡摸狗,正是乌六四的拿手好戏。他开了家六四狗肉店。

  乌六四当然算得上是狗的知音。无论白天黑夜,他只要嗅嗅鼻子,就能嗅到狗的消息,他本能的知道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能够遇上狗。他逮狗很文明,不用凶器,不下毒药,只用一根绳子系一块骨头,见到狗就抛骨头。是狗都爱啃骨头,尤其是那些野狗,见到骨头比见到爷娘老子还亲热。乌六四把骨头抛出去,说:狗娃狗娃啃骨头,骨头上有好多肉。应该说,狗对乌六四还是很警惕的,抬起狗眼看着他,乌六四但笑不语。狗眼看不出高低,看不出乌六四的坏心眼。这些可怜的狗,往往一口肉还没啃到嘴,就被绳子套住了脖子,眨眼间就吊在了乌六四的背上,狗头搭在乌六四肩上,嘴巴张得很大,只能咬几嘴空气。狗命接地气,套住脖子的狗,离开了土地,狗腿干蹬,要不了多久,就会一命呜呼。

  六四狗肉店,价廉物美,生意红火,乌六四一鼓作气开了多家连锁店。就在大家认为他要进一步扩大规模时,乌六四却了个华丽转身:他把几家六四狗肉店盘了出去,用这笔钱承租了一个倒闭的鞋厂,他在鞋厂不生产鞋,他在鞋厂养起宠物狗来。

  海西人渐渐有钱了,喜欢狗的人渐渐多起来。乌六四的宠物狗,供不应求,而且越名贵,越有市场。

  惯于偷鸡摸狗的乌六四,因狗致富。十多年来,七混八混,把自己混成了一个人物。

  反正被闹得睡不着了,乌七八要拉乌三到厂区去散散步。乌三不散步,乌三要睡觉,乌七八只好自己陪着自己在厂区转圈。所谓的厂区,是一座废弃了的军营,一排排石头房,被稍加改造,成了工厂。厂区还真不小,有许多相通相连的路,乌七八以前没走过。他沿着路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天转亮了时,乌七八第一个跑进食堂,吃了一肚子饭菜,抹干净嘴后,他没有去车间,他去找王大肚子。

  王大肚子,大名王大度,因肚子越来越大,滚瓜溜圆,快要掉下来了,所以大家有时叫他王总王老板,有时干脆就叫他王大肚子。他原本是一家国营化工厂业务科长,辞职下海后,没捞到第一桶金,还差点淹死,他的漂亮老婆也离他而去。从此,王大度开始胡吃海喝,朝着猪的方向发展。其实大家都知道,王大肚子不是这个厂子的真正老板,他只是替别人看管这个厂子,这个厂子的真正老板是谁?工人都没见过,这里除了王大肚子外,没第二个人知道。

  乌七八在这里打工快一年了,他一直没太弄清楚,厂子生产的是啥产品?那些颗粒状的东西,五颜六色,看是好看,只是气味大难闻,进车间得戴特制口罩,否则要不了多大一会儿,人就会出状况,头晕,心慌,胸闷,呕吐,严重时甚至倒地不起,口吐白沬。

  乌七八是乌三介绍才进这个工厂的,介绍人同时也是担保人,担保啥?不准偷拿工厂的产品。呔,这是啥产品?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用,谁会动心思偷拿这种东西?所以担保人根本就不担心。进来之后,乌七八先是很后悔:在这种厂子打工,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打的是工,赌的是命,打工就是打赌。后来时间久了也就渐渐习以为常了。感到王大肚子还真像工友所说,待工人不错。他很少克扣工钱,平时有事没事了,就会呆在车间,和工人同吃同住同劳动。他把伙食办得很好,虽然呼吸的空气臭哄哄,吃到嘴的饭菜却是香喷喷,而且每天都能吃到猪肉。尽管乌七八心里清楚,这些猪肉,大多是死猪肉,未成年猪肉,过期了的冻猪肉,但对农民工来说,天天有猪肉吃,真的就很不错了。王大肚子懂得这样朴素的道理:民以食为天,留住了胃也就基本留住了人。隔三差五的,他还会叫些花枝招展的小姐来,尽管王大肚子叫来的小姐都不小,都是些老小姐,但在乌七八们的眼里,个个都是美女。每次王大肚子都要这样训话:同志们,这些姐妹是来帮你们洗衣服,整理内务的,不是让你们胡搞的。我王某人丑话说在前面,你们谁要是敢胡搞,我可不知道。说得工友们都哈哈笑,王大肚子也跟着笑,大家都知道,王大肚子是在打马虎眼。因王大肚子说这是团购,小姐们的服务费自然要打折。真是价廉物美啊,小姐们来的那几日,工友们简直像过年,像洞房花烛夜,一个个笑逐颜开。有人建议,说:王总,王老板,你干脆做好人做彻底,别让那些姐妹们来了又走。王大肚子小眼瞪天,说:咋,你们也想养小三?工友说:是男人哪儿有不愿养小三的?王大肚子说:去去去,撤泡尿照照自己。就你们挣的那几个小钱,爷娘老子都养不活,还想养小三?偶尔打打牙祭解解馋,已经对得起你家老二了。这话骂得工友们垂头丧气,唉声叹气,心服口服。唉,要是能做个有钱人该多好哇,就能天天泡小姐了。

  乌七八找上门时,王大肚子还在睡觉。他的卧室也就是他的办公室,满屋酒气,王大肚子经常在办公室喝酒,厂子周边方圆好几里没有酒店,王大肚子就把他的办公室当成酒店了,他喝酒没啥讲究,有菜没菜,啥酒都喝。厂子里能喝几杯的工友,都成了他的酒友。

  乌七八敲门,喊:王总,王老板,找你有事来了。

  王大肚子被吵醒了,有点不高兴。王大肚子说:喊什么喊,没见老子正在醒酒吗?

  我找你有事。乌七八继续敲门。

  能有啥事?天亮了再说。乌七八想,都七八点了,天还没亮?看来,王大肚子是真喝醉了,醉得不知白天黑夜了。

  乌七八苦笑着摇摇头,今天早上,别指望敲开狗日的门了。乌七八想,也好,到时候别怪老子没向你请假。

  他决定去找乌六四。

  因为没有拿到通行证,乌七八不能走大门,走大门,要搜身,还要有通行证。搜身他不怕,但他拿不出通行证。乌七八只好绕到工厂的后边,爬墙而出。工厂的围墙,原本设有电网,自从电死一个工友后,电网就不通电了。不通电的电网,还能拦住谁?

  爬墙而出的乌七八,还是被保安发现了。

  保安朝他喊:那个谁,站住。

  乌七八不理睬他,继续走他的路。

  保安:乌七八,我看见你了。

  乌七八仍然不理睬他。

  保安:你要逃走吗?

  乌七八站住,看着保安。

  乌七八:谁说我要逃走?

  保安:你还回来不?

  乌七八:当然要回来。

  保安:转来登记下,我又不为难你。

  乌七八:我没有通行证。

  保安:哦。

  乌七八抖抖衣服。

  乌七八:你看,我干干净净的。

  保安:真的?

  乌七八:这还能假?

  保安:那好,你走吧,就当我没看见你。

  乌七八:走了。

  乌七八走了很长一段路,才遇到载客摩的。摩的师傅问他要到哪儿去?乌七八想了想,说:六四狗肉店。摩的师傅说:六四狗肉店有好几家,你要去哪家?乌七八说:最近的那一家。赶到狗肉店,一打听,才知道,乌六四早不卖狗肉了,他养狗去了。也是事有碰巧,摩的师傅刚好在那个鞋厂打过工,就很顺利地将乌七八送到。

  乌七八找到乌六四时,发现水秀果然也在。水秀不是跟人跑了吗?难道她一直在这里?

  乌七八:你咋在这里?

  水秀:我一直在这里。

  乌七八:乌龙呢?

  水秀:你还关心他?

  乌七八:看你说的,他是我儿子,我不关心他,关心谁?

  水秀想说“关心猪”,话到嘴边改了口。

  水秀:开店。

  乌七八:开店?开什么店?

  乌六四插话了。乌六四说:还能开什么店,六四狗肉店。

  原来,乌六四并没有把狗肉店全部盘出去,他留下了几家,其中一家六四狗肉店,让乌龙经营。这么好的事,乌七八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他疑惑地看看乌六四,又看看水秀。水秀一闪身,进了里屋。

  乌七八:她一直在你这里?

  乌六四:你说呢?

  乌七八:她在这里干啥呢?看狗吗?

  乌六四:你说呢?

  乌六四在说话时,一直面带微笑。乌七八太了解这个兄弟了,当他面带微笑时,说不定心里在打什么坏主意。

  乌七八有点生气了,说:我说呢?我说呢,你是不是动了坏心眼又干坏事了?

  乌六四不笑了,说:我能干啥坏事?我干的都是好事。

  乌七八:你能干啥好事?

  乌六四:我要结婚了。

  什么?你要结婚了?乌七八乐了,说:都说嫖娼嫖成了老公,你是不是把自己嫖成老公了?

  乌六四正要说什么,水秀在屋里咳了一声。乌七八疑惑地看看里屋,又看看乌六四,他看出来了,乌六四不像是要开玩笑,他是要和水秀结婚?

  乌七八:你真要结婚?

  乌六四:这话能瞎说?

  乌七八:你就是瞎说。我问你,你要结婚,拿秦菜花咋办?拿她送人吗?

  乌六四:我和秦菜花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这话,乌三也说过。

  乌六四和秦菜花的事,也不能全怪乌六四。婚后那几年,乌六四虽不务正业,但很本份地守在家里。问题是,他守在家里那几年,秦菜花一直没能生娃,乌六四外出盲流了,秦菜花忽然就生了个儿子。儿子当然得姓秦,因哭声太大,隔山都能听到,就起名叫秦嗓,秦嗓渐渐长大,嗓子越来越好,人却愣头愣脑的,说聪明,又傻,说傻,又聪明。

  乌六四当然有理由怀疑,这个儿子可能不是他的。到底是哪个野男人的,秦菜花肯定知道,但她就是不告诉任何人,她一口咬定,秦嗓就是乌六四的儿子。

  早些年,乌六四还偶尔回家看看,随着狗生意越做越大,他干脆就不回家了。乌六四把秦菜花一家,丢在山圪崂,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幸好还有秦嗓,秦菜花把希望寄托在秦嗓身上。

  乌三看不下去了,他到海西找乌六四,临行前他对何流水夸下海口:找不回乌六四,死也不回家。何流水劝乌三,别一根筋,别乌六四没找着,连你也不回来了。没想到,何流水一语成谶。

  乌三低估了乌六四。如今的乌六四,财大气粗,又是郧阳商会副会长,成了社会名流。要钱,乌三没钱,说理,乌三哪是乌六四的对手?乌三只好留在海西,乌六四要他帮忙看店,乌三不干,他宁肯给别人打工。一边打工,一边心生怨气。

  毕竟不是自已亲生的儿。

  其实,乌七八早看出来了,是乌三自己不愿回去,把狗屎盆子扣在乌六四头上。这也难怪,在海西,更容易找到钱找到女人,在乌桑,铁匠树沟能找到啥?

  秦菜花是个要强的女人,她不想去怨谁,她独力拉扯大秦嗓,虽然秦嗓有点傻,但再傻也是儿子啊,她不能丢下秦嗓不管。乌六四愿回不回,在她心里,也许早就没这个人了。

  当乌六四提出离婚时,秦菜花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秦菜花:离婚可以,但你得公开承认秦嗓是你的儿子。

  乌六四:他不是我儿子。

  秦菜花:他不是你儿子,是谁的儿子?

  乌六四:你问我,我问谁?

  秦菜花:问秦嗓,秦嗓管你叫啥?

  爸。秦嗓突然冒了出来,冲乌六四就喊:爸。

  乌六四:我不是你爸。

  秦嗓:你不是我爸?你是我啥?

  乌六四一时语塞。

  秦菜花:嗓儿,别叫爸,叫畜牲。

  秦嗓大叫:畜牲。

  乌六四想打人,秦菜花顺手抄起砍柴刀,乌六四落荒而逃。

  乌七八曾劝过乌六四:不就是认儿子吗?这有啥难的?

  乌六四:你不懂。我要是认了秦嗓,这婚还离得了?

  他要乌七八带话给秦菜花,他愿意出一笔钱,算是对她们娘儿俩的赔偿也行。乌六四想用钱来解决问题。

  秦菜花不要钱,她坚持原则。

  乌六四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就拖。乌六四拖不过秦菜花。

  他想再结婚,就得答应秦菜花的条件。

  乌七八:你认儿子?

  乌六四:我认栽。

  乌六四告诉乌七八:秦嗓不是有一副好嗓子吗?我答应秦菜花了,负责培养他。

  乌七八:秦菜花同意?

  乌六四:事关她儿子大好前程,她能不同意?

  乌六四要乌七八回去,杀完年猪,顺便将秦嗓带到海西来。

  水秀已经做好一桌饭菜,乌六四拿出一瓶真武酒,这是从老家带来的好酒。乌七八没心思喝酒,他心中有个疑问:乌六四真要和水秀结婚?

  他想和水秀单独说说话,水秀故意躲着他不给他机会。

  想起他们的婚姻,乌七八就像做了一个梦。水秀当年嫁给他,因为他是一个杀猪匠,水秀后来离开他,因为他还要做一个杀猪匠。他们因杀猪结缘,又因杀猪而缘尽。

  其实在乌七八,早就后悔死了。这么好个女人,咋就让自己给弄丢了?他后悔自己当时太固执,脑袋一根筋,为啥就不能听听水秀的话?

  水秀:还要回去杀猪?

  乌七八:嗯。

  水秀:你这样瞎折腾,有啥意义?

  有啥意义呢?

  乌七八:我是一个杀猪匠。

  杀猪匠不杀猪,还是一个杀猪匠吗?

  水秀并不反对乌七八杀猪,现状就是这样:每年腊月,为了回家杀猪,他们不得不辞掉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第二年又得重新找活干。这样折腾来折腾去,折腾得人筋疲力尽。

  水秀劝乌七八,我们安心打工,攒点小钱,在城里安个小家,安心过我们的小日子,好不好?

  当然好,但是乌七八做不到。在乌桑,他家是杀猪世家。杀猪这门手艺,人老好几代,代代相传,传到他乌七八手上,豈能在他手上绝传?

  起先,水秀陪乌七八一起回家杀猪。

  后来,乌七八独自一人回家杀猪。

  再后来,他们就离了。离了,乌七八才感受到,水秀对他是多么重要。可是再重要,离了,就是离了。

  才离那段时间,彼此还有些信息往来,渐渐的,就相忘于江湖了。没想到水秀竟然一直在乌六四这里,而且,还要和乌六四结婚?

  她和谁结婚不好,为啥偏要和乌六四结婚?

  乌七八想不通。

  乌龙赶了过来。

  乌龙对乌六四很亲热,两人聊起狗生意,没完没了,把乌七八晾在一边。乌七八笑着摇摇头,心想,乌龙更适合做乌六四的儿子。看样子,乌龙是不会从他手上接过杀猪刀的,这门祖传手艺,还真要在我乌七八手上断绝?

  有时候,不想喝的酒也得喝。乌七八想把自己灌醉。

  乌六四不想他醉,醉了,麻烦。说不定还会干出出格的事来。喝完一斤真武酒,就不再喝了。水秀打包了几个菜,还有几瓶真武酒,乌六四要乌七八带给乌三。乌六四说:你们晚上再好好喝吧。他拍拍乌七八的肩膀,说:兄弟,你都看在眼里了。我这样做,是要帮你大忙,谁让我们是好兄弟呢。

  乌七八哼了一声,说:你咋一家人说起两家话来了?

  乌六四知道乌七八心中有怨,他无所谓。

  回到厂子,太阳还没有落干净。乌七八将酒菜拎得老高,对着夕阳看。他看见王大肚子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就走了过去。正要跨进门时,发现王大肚子正和一老者在说话。老者并不太老,五十多岁的样子,看上去慈眉善眼,一团和气。王大肚子听老者说话,不停的点头,对老者毕恭毕敬,甚至有几份巴结。

  这人是谁?从前从未见过。不像是来谈生意的,凭直觉,乌七八感到,这个老者,极有可能是这个厂子真正的老板。

  乌七八正犹豫着要不要进门,老者发现了他,向他招招手,说:进来。

  乌七八进门,站着。

  王大肚子见乌七八拎着酒菜,想笑一下,没笑出来。

  王大肚子:找我?

  乌七八:找你。

  王大肚子:有啥好事:

  乌七八:我要回家。

  王大肚子:回家?你不想干了?

  乌七八:不是不想干了,是要回家。

  王大肚子:家里出事儿了?

  你家里才出事儿了呢。乌七八想还嘴,没说出口,说出口的话是:家里能出啥事?

  王大肚子:家里没出事儿,这年不年节不节的,你回家干啥?

  乌七八:杀猪。

  什么?杀猪?王大肚子乐了,说:据我所知你单身一人,没错吧?长年在外,对不对?你回家杀猪?杀野猪?

  乌七八也乐了,说:野猪可不好杀。

  一直没插话的老者,这时开口了,说:这位兄弟,过来,坐。他倒了一杯茶,递给乌七八,乌七八也不客气,把酒菜放到办公桌上,接过茶杯,一饮而尽,他早就口渴了。

  老者:你会杀猪?

  乌七八:我是村里杀猪匠。

  老者:哦。每年都要回去?

  乌七八:得回去杀年猪。

  老者:不回去不行吗?

  乌七八:不行。我家人老几代都是杀猪的,那把杀猪刀,不能在我手上失传了。

  老者:你的杀猪刀传了人老几代?

  乌七八:不只是杀猪刀,还有剥皮刀,刮毛铲,铁通棍,还有两块石头┈┄

  老者来兴趣了,问:还有两块石头?

  乌七八:擂毛石。

  老者:你是说这些东西都是祖传?

  乌七八:对。

  老者:我问你个问题,杀猪赚钱吗?

  乌七八:咋说呢?赚钱也不赚钱。猪鬃猪毛,晾干了拿去卖,通常能赚四、五百块。

  王大肚子插话:还不够你来回路费,而且按合同,还得罚你违约金。

  老者挥挥手,王大肚子闭了口。

  老者:你明年有啥打算?

  乌七八:能有啥打算,重新找活干。

  老者:你愿意回来吗?

  乌七八:只要你们要我,我就回来。

  老者意味深长地看了王大肚子一眼,起身,出门,钻进汽车。王大肚子跟了过去,老者摇下车窗,给王大肚子说了几句话,王大肚子直点头。王大肚子还想问点什么,老者没给他说话机会,谁也不打招呼,一溜烟,走了。王大肚子苦笑着摇摇头,他知道老者喜欢收藏古董,问题是,乌七八是个穷汉,手上能有真货?

  进屋,王大肚子盯住乌七八看,盯看得乌七八浑身不自在。

  王大肚子:你真有祖传杀猪刀?

  乌七八:这又不是啥宝贝。

  王大肚子:想不想挣大钱?

  乌七八:想。他想笑了一下,没笑出来。

  王大肚子敲了敲乌七八的头,说:兄弟,该开窍了。

  乌七八摇摇头,又摆摆头,他不知道自己该开啥窍。他不傻,他看出来了,王大肚子,或者干脆就是老者,有什么事要他干。是要我帮他杀猪吗?

  王大肚子给乌七八结算了工钱,不仅没收押金,而且还多算了一个月。他告诉乌七八,明年来的时候,别忘了把杀猪刀带来。

  带把杀猪刀来打工?乌七八想问为什么。王大肚子说:天黑定了,去把乌三叫来,喝酒。

  乌七八是坐闽南快运回老家的。这一次,他没有去找秦菜花,他有点怕何流水。何流水防他如防贼。何流水不防乌七八偷东西,何流水防乌七八偷秦菜花。

  由于长期没人居住,他家的院子,长满了野草,屋子到处都在发霉。他在院子中间点燃了一堆柴火,在每间屋子里烧了一把艾蒿,他要用烟火将满屋满院的霉气熏走,升起的浓烟,还能告诉人们,杀猪匠乌七八回来了。

  忙完这些,天渐渐黑了。乌七八吃了两包快餐面,躺到床上,却睡不着,他在车上睡了一路,把好几天的瞌睡都睡完了。乌七八索性起床,从神柜底下找出那七八件凶器:宰杀刀、剁骨刀、割肉刀、剥皮刀、铁钩、铁环、铁通棍,刮毛铲,还有两块黑不黑黄不黄的石头。这两块石头,你父亲临死前有特别交待:千万别弄丢了。不就两块平平常常的石头吗?有啥稀奇的?乌七八问:为啥?他父亲说:你爷爷这样交待的。乌七八想,啊,爷爷的爷爷可能也是这样交待的。

  乌七八把这些凶器搬到院子里,放到铁匠树下,然后点燃一支烟,眯眼盯着铁匠树看。听老辈人讲,这棵铁匠树,有好几百岁了。乌桑有七沟八梁两条溪,这条沟叫铁匠树沟,就是因为这棵铁匠树。曾有人出高价要买这棵铁匠树,乌七八不卖,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能在他手上没了。再者说了,这棵铁匠树,虽然长在他家院子边上,但不属于他家私有,就像那棵千年乌桑,是全村的公共资源。如果没有了这棵古老的铁匠树,铁匠树沟就名实不符了。也有盗贼光顾过,但贼娃子砍不倒铁匠树。这棵铁匠树,已老成精怪了,一刀砍下去,就像砍在铁上,咣的一声,刀会被反弹回来。而且溅出的树汁,似血水,溅到人身上,会起痒泡。

  铁匠树下,有一块巨大的天然磨刀石,可供多人同时磨刀。想当年,农忙农闲,大家都爱聚到树下,边磨刀边说笑,好不热闹。如今,村子冷落,人气消散,当年的热闹场景,再难一见。只有这棵古老的铁匠树,还孤独地守在山中,风来风往,岁月如尘。

  乌七八端来一盆水,开始打磨他的凶器。这七八件凶器,是他人老好几代传下来的,传到他手上,也快二十年了。作为杀猪世家,算得上是传家宝了。乌七八知道,就算不打磨,这些凶器仍然锋利,仍然耐用,但打磨,是他每年必做的功课。

  月明星稀,磨刀声起,天快亮时,乌七八将打好的凶器,一件件擦洗干净,装进背篓。背篓也是祖传,是用鸡屎藤编成的。每隔三、五年,得用桐油熬猪血浸泡一次,乌黑发亮,坚韧耐用。冷兵器时,这样制成的盾甲,刀枪不入,箭射不穿。

  乌七八将背篓靠到铁匠树上,一阵寒风吹过,背篓里的凶器,似乎跟着叫唤。这些凶器,是急着要喝血吗?乌七八想,在漫长的岁月里,如果没有血水的滋养,这些凶器,会不会早就残废了?

  乌七八将一泡热尿,浇进背篓。乌七八说:喝尿喝尿,稍安勿燥。一阵吃吃响后,背篓里冒出一股白烟,那些凶器,果然安静了许多。给凶器喝尿,是乌七八从他父亲那儿偷学到手的,他父亲每年在行凶前,都要喂一泡热尿给凶器喝,其中的道理,多年后乌七八才明白。喝过尿的凶器,就像淬过一次火,不缺刃,不生锈。

  太阳终于冷冷清清地升了起来,与积雪的返光交织成网,将山乡轻轻笼住。乌七八搬来一把藤椅半躺在火堆旁,吸烟,喝茶,坐等人们来请。

  以前不是这样。

  进入腊月,乡村忙着过年。杀猪是头等大事,家家户户杀猪的日期,人老几代,约定俗成,日期到了,要杀猪的人会提前打扫庭院,支起案板,烧一大锅开水,乌七八会踏着时间的节点,不请自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一习俗中,渐渐变了。先是那些当家男人,纷纷外出,什么时候回来,没个准点。杀猪是个力气活,没有男人当帮手,咋行?再后来,不少人家,干脆锁门闭户,举家外出,连过年都不回家。年关将近,先前那条热闹的村路,变得冷冷清清,杂草丛生。

  乌七八只能坐等,他在火堆旁晒了三天太阳,仍然不见有人来请。

  第四天,秦嗓来了。秦嗓在河夹店读高中,周末了,他专门赶回来,找到乌七八。

  秦嗓:七八叔,可找到你了。

  乌七八:你找我?

  秦嗓:不是我找你,是老舅爷要找你。

  秦嗓的老舅爷,是何流光,就是那个花圈店老板,七乡八里的很有名。

  乌七八:他找我干啥?我又不买他的花圈。

  秦嗓:他要请你杀猪。

  秦嗓带来这个口信,何流光给了他五块钱。

  乌七八:他请我杀猪,王大拿呢?王大拿死了吗?

  王大拿是河夹店那一带的杀猪匠,他是死是活,为啥不杀猪了,秦嗓咋会知道?

  秦嗓傻笑着,东瞅西看,他瞅见了背篓里的凶器,很兴奋,跑过去,抽出杀猪刀,在阳光下比划。

  乌七八:小心,刀太快,别伤到自己。

  秦嗓:我能杀猪吗?

  乌七八:你喜欢杀猪?

  秦嗓:喜欢。

  他边舞刀边学猪嚎叫。

  乌七八想,秦嗓要是乌龙就好了。但秦嗓是秦嗓,乌龙是乌龙。乌龙不喜欢杀猪,乌龙喜欢留在城里买狗肉。

  乌龙更喜欢做乌六四的儿子。

  秦嗓舞刀累了,把刀插进背篓,背起来。

  秦嗓:七八叔,走啊,我替你背刀。

  走不走?走吧!乌七八想,何流光来请,我能不去吗?

  这是乌七八第一次越界去杀猪。他知道王大拿没有死,王大拿是外出打工去了,再也不回来杀猪了。

  走进何流光的花圈店,已是晌午,何流光正在吃饭。见乌七八来了,起身相迎。递烟,请茶,问:吃了没有?现成的饭。乌七八也不客气,客气了何流光更麻烦,他端起碗来吃了两碗现成的饭,就去看猪。

  秦嗓跟屁虫似的跟着,吃饭他吃饭,看猪他看猪。

  这是头野猪。确切地讲,是家猪和野猪交配的猪一代,基本保留了野猪的全部特征,如果不是圈养,跟野猪几乎一模一样。

  秦嗓说:这是我家的猪。

  他说的没错。那年秦菜花喂养的母猪,突然失踪了。狼吃了吗?没有一点血迹。就在大家快要忘了这事时,这头母猪突然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了一窝野猪仔。原来,它是被一头野公猪拐进了山林,做了几个月压寨猪夫人。

  何流光听说后,让秦嗓给他抱去一头野猪仔。他听说城里人现在爱吃野猪肉,他想养一头野猪,也尝尝野猪肉的味道。秦菜花把剩下野猪仔拿到镇上去卖,没想到野猪仔很好卖,比家猪仔贵了近一倍。

  秦菜花意外发了一笔财,她看见了一条生财的门道。

  何流光把那头野猪喂养得非常好,壮得像牛犊。杀这样的野猪,是高难度活儿,乌七八跃跃欲试。来了不少围观的人,都是些妇女、小孩,大家都很兴奋。

  好不容易,总算把野猪按到案子上。乌七八眼疾手快,对准猪喉咙正要一刀捅下去时,发现野猪正拿眼睛瞅他。这眼神,似曾相识。他人一愰惚,手就软。野猪乘机一个鹞子翻身,蹦了起来,一口咬到乌七八的腿上。按猪腿的何流光被蹬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只有秦嗓,死死抓住猪尾巴,被拖了几丈远。野猪回头要咬他时,他才松手。

  野猪冲进人群,横冲直撞,见人就咬,大家纷纷躲开,野猪夺路而逃。

  乌七八回过神来,拿起铁通棍,就去追赶野猪。野猪逃进树林,他追进树林,在路边发现了那把杀猪刀。可是野猪却没入草丛,不见了。

  是乌七八太大意了,杀这样的野猪,至少得有两个壮劳力当帮手。何流光是个半残之人,秦嗓还没长壮实,他俩当帮手,不出事才怪。

  何流光嚎啕大哭。他不是心痛猪。一头猪的损失,他还承受得起。他是伤心自己交上厄运了,哪儿有杀年猪杀不死的?天下还有比这更倒霉的事吗?

  秦嗓安慰何流光:舅爷,那头猪跑不远。

  跑不远?

  它流了那么多血,能跑多远?

  何流光不哭了,当众宣布:那头猪他不要了,谁找到给谁。

  不少人钻进了树林,去找猪。

  何流光呼地一声关了门,把乌七八挡在门外。

  还有比这更丢人的事吗?杀猪匠将猪给杀跑了。乌七八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回到家里,他倒头便头睡。半夜醒来,感到腿很疼,扯亮灯泡察看,发现腿上有一排猪的齿痕,原先那块若隐若现的红瘢,遍寻不见,是被猪咬掉了吗?

  唉,这事搞的,作为一名资深杀猪匠,咋把猪给杀跑了呢?真是丢了祖宗八辈子人。乌七八知道,从今往后,怕是再也没有人请他杀猪了。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太阳一大早就升了起来,被云彩擦洗过的天空,光鲜照人。乌七八把他的凶器搬到太阳底下,一一打量,他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祖传凶器。他想起了王大肚子的话,这个王大肚子,要我带一把杀猪刀去打工,啥意思呢?

  秦菜花来了。她显然有意将自己打扮了一番,看上去光鲜干净。

  她是来接乌七八过小年,顺便帮她把年猪杀了。

  乌七八:我不能再杀猪了。

  秦菜花:谁说的?

  乌七八:我把你老舅的猪杀跑了。

  秦菜花:谁都有失手的时候。

  乌七八:我要是还杀猪,不仅没脸见人,也没脸见猪。

  秦菜花:你想多了。你不帮我杀猪,年咋过?

  乌七八想到了秦嗓。秦菜花像是猜到乌七八的心思,说:等秦嗓回来再说吧,先去过小年。

  恰逢周末,秦嗓赶了回来了。他告诉乌七八,那头猪找到了,是它自己跑回来的。

  还有这样的事?

  何流光捎来话,那头猪他不杀了,他准备放生。

  这简直就是在打乌七八的脸。

  看着秦嗓傻头傻脑跑来跑去,乌七八问秦菜花:乌六四要秦嗓去学唱歌,你答应了?秦菜花说:他的话你也信?她告诉乌七八,你没看出来吗?秦嗓就喜欢和猪打交道。乌七八想,秦嗓要是我的儿子就好了。

  眼看太阳就要偏西了,一直闷声不说话的何流水忍不住嚷了起来:倒底还杀不杀猪?不想过年了吗?

  杀!乌七八咬咬牙,他要以秦嗓的名义杀最后一头猪。

  秦菜花要杀的猪,也是一头圈养的野猪。

  乌七八先给猪挠痒痒儿,哄得猪半醒半睡时,悄悄地将猪捆死,然后和秦嗓一起,将猪抬到案板上。

  这头猪,乌七八杀得格外用心,他把杀猪的所有要领都说给秦嗓听。

  杀完猪,秦菜花把乌七八领到后山,找给乌七八看。乌七八看见了,后山上,东一头,西一头,散养着很多野猪。原来,秦菜花将后山用铁丝网圈住,建成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养猪场,专门放养野猪。

  秦菜花:我这里缺一个男人。

  乌七八:男人不多的是。

  秦菜花:我这里缺一个会杀猪男人。

  乌七八嚅嚅,有话说不出口。

  看着在山坡上找食吃的野猪,乌七八想到了水秀。水秀已经是乌六四的人儿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乌七八现在只想早点回到海西去。

  大年三十,乌三赶了回来。

  乌七八:叔,你有脸回来了?

  乌三:看你说的啥话,我咋就没脸回来?

  乌三是专程回来接何流水的。乌六四送了一个店面给他,乌三决定在海西开一家夫妻狗肉店,何流水很爽快就答应了乌三。

  不知啥原因,何流水不喜欢乌七八,她认为乌六四不回家,跟乌七八有关。乌七八和秦菜花的事,瞒天瞒地,瞒不了她何流水。她告诫过秦菜花,一个为了杀猪连自己老婆都丢了的男人,能有啥出息?秦菜花不以为然,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男人。

  何流水喜欢乌六四,乌六四给她买很多礼物,还经常给她寄钱。

  乌三告诉乌七八:厂子被查封了,王大肚子也给逮了起来,工人都给遣散了。

  乌七八:为啥?

  乌三:还能为啥?厂子生产的是有毒产品,被人告发了。

  这个,乌七八应该会想到。

  是谁告发的呢?乌七八想,王大肚子要我带把杀猪刀去,是要我帮他杀人吗?乌七八感到好笑,我是不会杀人的,我只会杀猪。

  可是,我却把猪给杀跑了。

  乌七八抬头看天,不知什么时候,天上跑来了几朵云彩。

 

责任编辑:江子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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